郑国泰反问道,
“难道皇上以为法家不堪为治世之学吗?”
朱翊钧微笑道,
“以我大明而言,尊儒总比崇法管用。”
郑国泰回道,
“小民以为,法家讲的话虽然不怎么好听,但他们坦率而不虚伪,以世人为非君子,则足以防小人。”
朱翊钧笑了一笑,斩钉截铁地回道,
“不,内兄,法家也是虚伪的,只是它的虚伪和儒家不同,法家的虚伪,是在于它制造了一种‘伪恶’的氛围。”
“内兄可以说儒家虚伪,说它‘伪善’,说它假君子、真小人,那么法家就不是伪善的问题,法家是‘伪恶’。”
不得不说,郑国泰那张如同现代明星一般的脸还是相当有迷惑性的。
此刻他抬起头,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皇帝。
一个普通人作来就是讶异中透着些许蠢的表情,在他那线条流畅的脸上,却显得格外好看。
“‘伪恶’?”
郑国泰就用着他那一种好看中透着蠢的表情向皇帝问道,
“皇上的‘伪恶’之说,又是从何而来?”
朱翊钧微微笑道,
“‘伪恶’不似‘伪善’,它很容易定义。”
“譬如这大明官场中就有一种条件,能使得一个心里并不恶、甚至还是比较高尚的一个人,去做坏事。”
“就像内兄方才所引之‘晏婴相齐’,晏婴是古今公认的贤相,可是他生在齐国,在齐国官场上治国理政,就是不得不做坏事。”
“但是晏婴做坏事,不是因为他本事是一个坏人,而是因为齐国当时的环境和条件就是会使得做官之人不得不做坏事,而不能做好事。”
“如此说来,那晏婴当年,就是违心做了坏事,倘或一个非善之人做了善事是‘伪善’,那么一个非恶之人做了恶事,不就是‘伪恶’吗?”
郑国泰若有所思。
朱翊钧又笑道,
“所以朕不喜欢法家,朕即使是为了大明,也永远不可能会去喜欢法家。”
“所谓违心地做了一些甚么事,便是指一个人本来是不想做坏事的,但是由于环境所迫,一个人不做坏事就待不住,就不能留在这个环境。”
“那这种恶——不管它是‘真恶’还是‘伪恶’——就是最糟糕的一种恶了。”
“因为如果一个国家中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那就不但可以让坏人理直气壮地做坏事,连好人都要被迫做坏事,那好人就会一齐变坏了。”
“内兄既读史书,且看从古至今,除了秦朝之外,可有第二位一统天下之君王信奉法家之说?”
“且即便残暴如秦始皇,他焚书之时,不是一样将《晏子》归为应焚‘伪书’之列?”
“可见再苛暴的君王,就是再会统御不忠之人,他心底里也是忌惮一个‘伪’字的。”
郑国泰默然片刻,道,
“人性本恶,法家并非断无可取之处。”
朱翊钧淡笑道,
“倘或人性本恶,法家之说便是发扬了这种恶,它只不过是打着为君御臣的旗号,能驾驭臣下不代表能治国理政。”
“伪善之人虽则有私心,但或许还能行几件为民着想的善政,可倘或是一群伪恶之人,那是绝对做不出任何一件为国为民的善事的。”
“韩非对人性的判断是人应该性恶,那么依照他这种论断,朕作为一个皇上,就应该希望我大明的官既怕死又爱钱。”
“因为爱钱就可以重赏之下为朕办事,怕死他就不敢造反,如果他既不爱钱又不怕死,那他就是想功高震主,邀功博名,朕就应该要把他清除。”
“倘或一个国君治国治到了这一步,臣子不性恶,他当皇帝就不放心,那他的天下就会到处都是恶人与恶事。”
“当年韩非将人性之恶揣摩得何等透彻,可任凭他揣摩得如何透彻,他不是也依然死于李斯之手吗?”
“所以朕对法家不以为然,法家说要让臣子和臣子相争才能保得君王安宁,朕绝不会这么做。”
郑国泰盯着朱翊钧看了一会儿,他那双星星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美目的扑闪成功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拉锯。忽然,他又站了起来,朝着朱翊钧第二次行了叩拜大礼,
“臣谨受教。”
郑国泰再张口时已变了称呼,
“臣但凭皇上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