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使用频率这么高的原因,大概还是同它的语义有关。以先民几千年来的经验,他们无论到哪,都喜欢在距河十几米高的、背靠山林南面河流的、平坦的沿河二级阶地筑造聚落——至少渭河边大部分县邑,包括郁夷县和虢县是这样。这种高而平的阶地可以被古汉语称为“阳”,它在上古汉语中是,经常和同音的“唐”一块表达这层意思。楚国的骚人就写过《高唐赋》,其实高唐也就是高阳,也就是平阳,或者平唐。后面这些地名在历史上也是常见的。由于平阳这个地名实在过于没有辨识度,民间俗语“虎落平阳被犬欺”中的“平阳”到底是哪,至今仍未有定论。或许它并不是专有的地方词,而是普通名词,老虎到了人多的居民点就发挥不出什么勇力了。
这回她们碰上的是秦国置的平阳。郁夷令向她们展开了此地作为秦国都城的详细的历史。秦国都城虽然前后有若干个,但是总体上有一个趋势——由自己始封的、深陷于戎狄之中的方位逐渐沿着渭河东迁,东下回到自己的故土,以及西周的旧京畿去。平阳是他们的一个短暂的中转站,在定都平阳三十年、生活过三代秦公以后,秦德公便再度率领着他的公族和臣民徙向雍城去,一直到关中盆地中心的栎阳和咸阳。光看地名中的这些“阳”,人们就能够知道,秦国的都城一直是沿着渭河北面的平原往东平移的。
“想不到这边居然如此有故事。”乐正绫向郁夷令说,“君在这儿做令,治理这先来的旧都,想必也有一些怀古之情。”
“是。”郁夷令满面微笑,“是蒙了今上的恩惠,能够官任内史。我们都要感谢今上。”
谈到这个,在场的数人连忙又向东面遥拜了几回,以示对君主的尊重。
“那下午没什么事的话,就要劳烦主簿帮我们引导了。”乐正绫问道,“那儿距离县治有多远?”
“不出多少里。现在还有一大块平地在那。等之后主簿带你们到了那儿,你们就能看到了。那边离雍城都是不远的,就八十里左右。”
“那是很近。不过我们还是从虢县去那边。”
在郁夷令的这番介绍下,下午无事的测量人员们便在县主簿的引领下,登上马车,驶向县城郊外。原先一直在上林苑中工作的工匠们也被乐正绫带着。他们跟随测量小组西出以来,基本上是工作的时间少,闲暇的时间多。众人也有余情观景。
在抵达县令所说的平阳故城以后,众人下车瞭望。只见四周尽是平土——同“平阳”的地名相合,而此地既不是荒原,也不是树林,而是一片广大稠密的田舍。
“这边是出过几片瓦当的,上面有写着秦公的年号。”主簿对人们说,“说明这儿就是那会的旧都。这也是前一届在任的令长同我们说的。”
看起来简单或者被动的考古活动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乐正绫和周围的几人都向他点头,对周遭的平野肃然起敬起来。
天依向田地望去。这个地方是无愧于秦国故都的指称的,到了汉代,它仍然是关中西部人烟最稠密、农作最精细的一片地区。田里的小米尽皆呈现出成熟的态势,所有的当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弓着腰背在起起伏伏的粟浪当中劳动。这让天依瞬间回想起一个古老的词汇:年。
年的古文字字形大约是一个人身上背负着禾。这个字的字形已经很明瞭地表现出它的古义:一次收获。当人们把该收的都收完,攒足粮食准备过冬时,他们会聚集起来庆祝秋天的收获。欧洲的古代凯尔特人会过万圣节,而中国人则把它叫做过年。这个节日便在比鞭炮驱兽这种近代附会传说早得多的公元前应运而生了。生活在还在用太初历的西汉前期,更能将这个风俗体会得淋漓尽致:在公元前121年,过年就是发生在农历十月初一,秋季结束之后的。
现在正是全汉地最安全和最危机四伏的一个季节。自己去年光是在城市度过秋季,同钱币和月给打交道,对此体会并不真切。现在看到成百上千的在地中忙碌劳累的农民,天依才从他们荟萃着兴奋和焦急的神色中重温到这一点。对于一种作物来说,它的收获期往往不是整个季节,而是这个季节或者节气当中的寥寥数日。在很多时候,一场突来的暴雨,就有可能让方圆数十里的大地颗粒无收。而秋收最终所得粮食的数量,也直接决定了劳动者所在的家族能否在苛捐杂税之后挺过严酷的冬季。正因于兹,收获季节的快乐与隐患同时映射在了农民的风俗上。许多人在田中劳动时唱着高低的小调,一些儿童也打闹起舞。在这片从容而不轻松的氛围当中,天依感到在这些欢快的仪式当中蕴含着的是他们对取悦天地、让神灵持续自己的寻常生活的最真诚的祈求。
“现在都让这些农夫给种着了。哪儿还有什么旧都的王气呢?”县主簿向她们摊手,“奈何此地一亩出产最多的就是这儿,是顶重要的耕地。县里还离不开这片田。”
“一亩能出个多少?”乐正绫问他。
“六斛吧。”
“能出个六斛,是良田中的良者了。”乐正绫轻轻点头。
楼昫听了此言,又转向自己的什正。见到什正在说完这句话后,仍然动着口唇,又默默吞声观景的样子,他读出了什正欲言而未成的言语。谁说这里没有王气呢?秦国的公室能够延续下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