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三年的头一个白天结束了。当天依放松筋骨,和阿绫一并回到床上时,她向身边的恋人说道:
“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新年第一天,感觉还算顺利。”乐正绫枕了枕枕头,“比起上年过年是安稳多啦。”
天依闭上眼睛,开始回忆白天的经过。在同赵筠散完步、给她看完纸画以后,她们就到女工们那里去取经,教赵筠编灯笼。
赵小姐不愧是从河阳过来、前十四年都在乡村生活的人。她只看了几眼,就明白这灯笼的骨架应该怎么编成了。比起天依和阿绫,她在手工艺上的心得和手感更多一些。一年多的贵胄生活并没有磨灭肌肉记忆,当她的双手摸上竹条几分钟后,她就开始奇妙地组织这些软木材,熟练地安排起它们的位置来。
“小姐的技巧比我们都不逊色。”女工们都这么说。每当女工们夸奖赵筠的时候,她都会把头埋下来,腼腆地笑一笑,随后继续忙手上的活。
“好像又回到河阳一般。”当编成了灯笼的骨架以后,赵筠向天依怡然道,“从前迫于生计,一定要在家里做这个。现在闲来又拾起这门手艺,却是比闲下来的时候还有趣。”
“是啊。”天依轻声同意。对赵筠来说,在拥有了物质条件以后,编竹器已经从一种异化劳动转化为了一种自由的劳动。当人真正自愿、自由地从事这种劳动的时候,他便不会再感到疲惫枯乏。历史上已有一种劳动逐渐走向了这种情况,那就是钓鱼——在古代,钓鱼是许多人挣扎生存的路径之一,而当机械化捕捞成为常态、冰柜和交通业将大量新鲜鱼类运往内陆时,钓鱼在现代就已经成为了田园牧歌式的休闲运动。这是公元前河面上挣扎着用粗糙的渔网捕鱼的陈季所无法想象的。
可惜,大部分这样奢侈的劳动在现在这个时代只能是少数肉食者的娱乐,在两千年后的现代也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
赵筠做的灯笼骨架和其他女工们做的有些不同——她做的骨架并不是方形的,而是将竹条在最顶上弯折,聚于中间交缠起来。这使得这盏灯笼一下子跳脱了初生的稚嫩,附带了一层手工艺设计的意匠。它既美观又实用——只要在竹骨们会聚的地方绑上绳子,这种灯笼就能很方便地提起来。如果将这种灯笼投入霸陵的市场,它会比女工们初次制作的灯笼更受人的欢迎。
“筠儿真是巧思。”天依当时看着这只骨架,脑内已经想出它糊完纸以后的面貌了。
“我在做这只灯的时候,可是有真意的。”赵筠在无意之间轻轻笑了笑。
就是这一笑,让天依一直到睡觉的时候都在想当时这件事。赵筠将骨架上端的所有竹条都合为一处,难道她说的这个意是“合”,借此希望她同往日的朋友们长久相合,不像去年那样相隔异地么?在古代,是有许多人用动作或者形状来做汉字密码的。
就目前来说,自己和阿绫当然不会离开霸陵。赵小姐也不会突然迁离。如果这种状态能够长期持续下去,只要身体康健,她是随时能同她们相会的。或许赵筠并不是指这个“合”。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什么寓意了。
不过既然同赵筠相处的时间尚有,那自己只要找个机会当面问问她,便也能知道这形状的含义了。
今日同筠儿等姐妹相处到黄昏,赵家的众人才从府外回转。当北院中的人们将画片展示给他们的时候,赵破奴仔细地蹲下身来,像个小孩子一样饱览着天依和阿绫绘制的海国景观。这让天依想起来自己爷爷一辈的人,在上世纪后半叶,时常可以在街角的小人书摊看到他们三三两两聚堆成群,津津有味蹲坐看书的样子。在信息匮乏的时代,就算给小孩子看的漫画都是全年龄向的。
赵破奴贵为从骠侯,在通过一种可视化手段具现的海国风物面前,也抛却了自己使君的地位。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图上的细节,想贪婪地记录下上面的一切信息,还时常问身边的海国人种种事物。
海国虽然是一种虚无缥缈、除了两个海国人以外再无人去过的存在,但是赵破奴还是不太相信两个人关于海国的言词纯为谎言。先前同关内官吏相谈的时候,有人曾经向他提出过质疑,此两个海夷是真的海夷还是伪装成外夷,实则压根在汉地土生土长,只是学了点奇技淫巧的黑户。毕竟她们的相貌目前同汉地女子无有太大的差别,而且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学会了汉地的言语。
赵破奴很清楚这个提问意味着什么。倘若许多人认定洛天依和乐正绫纯属汉地土生土长的人,那朝廷就有理由将她们作为一个一般的民妇治理起来,顺带还能随时治治她们欺上的罪。她们的把柄在法理上就能始终拿捏在他们手中。
其实就连从骠侯这一年多来自己也频频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两个人向自己讲述海国事情时,那种言之凿凿、张口即来的口吻,实在让他不敢相信区区两个人能编造这么丰富的故事。再加上她们这一年来为朝廷做过的所有的改良,也确实不像是两个人生活在都邑之外,相隔数千里就能共同凭空想出来的。今天她们展示给自己的画为自己确信两个人是外夷提供了更多的证据——不说画上那些光怪陆离又充满细节的场景,光谈她们作画的风格,就同汉地的画决然不同。听女儿说那是海国的一种画法,叫透视的。
两个能给汉国带来这么多变化的人,在赵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