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工地上众人的交谈并不能持续太久——工程还要进行下去。贫民们如果停工偷懒太长时间,他们下工吃饭的时间就会离天黑更近。简单同流民们聊了一阵以后,看守的官兵便过来同她们说渠中的事情不能耽误太久。
乐正绫只能配合地离开修水渠的现场,同天依远远地站在旁边的一座小山丘上继续观察工地上的情况。上千人在这一片寒天当中,几人一群地密集分布在渭河岸边的台地上,为附近的田地准备着沟渠。此种大场面上一次看还是在塞外,骠骑将军出征打仗的当间。只不过在战场上她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只为服从命令和保证什士们和自己的安全计,顾不上全局的视角。现在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对上千人参与的劳动才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高地上除了依绫这辆车的人以外,还有一些附近村落的老少也在观望——一方面是农闲时看个热闹,另一方面也是出来晒太阳,在没有取暖的柴火时给身子御寒。
她们初上这个山冈的时候这些村人远远地看了兵护送着一辆车上来,唯恐避之不及。乐正绫便把车舍了,让府兵收起刀枪,自己带着天依、晏柔、缪叔走上阪来,同他们招手,村人们才敢半信半疑地和她们接近。
乐正绫特别走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问他看这场面看得怎么样。
这个小乡党一开始有点怯生。乐正绫从随身背的包裹里面拿出来一根粔籹给他吃,这个小家伙吃了几口,感到这夫人不是什么盛气凌人的坏人,才敢同她答话。
“小乡党,你家住在哪里啊?”
这个满口塞了粔籹的少年指向山冈下的村庄,他所居的院子正离水渠施工的地方不远。
“看起来你离水渠还住得比较近。这个渠修了,你觉得好不好?”
他将手中的粔籹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吞下,才对目前的阿绫道:
“夫人,我们这族从前是同下面河边的人争水争不过,给打上这个高阪的,距离大河有十来丈高,周近也没有什么溪。我们只能打水上阪来浇水,每年都要把人累死累活,也灌不了什么。”
“那也太辛苦了,你们这边农民。”
“现在好啦。”站在旁边的他的一位中年妇人慢悠悠地说,“这么多人在这边修渠,虽然慢了点,但到明春的时候就可以引水灌田了。不过这水是如何从渭河上来的?”
“到时候修成之后还会在渠口修一架水车。人踩着那架水车,就可以将渭河的水引到十丈上来,就能灌田了。”天依向她们解释。
人们仍然不太懂,为什么有了这个水车,人们踩一踩就能把水引上来。天依便把这个原理同附近村人们说了一遍。如果她不教的话,他们估计直到见到水车才能把这件事搞懂。
“原来是这样。”衣衫褴褛的众人拍手,“这样我们就算在高处也能灌上田了!”
在终于理解了高处水渠的意义之后,大家展露出一种真相大白的喜悦。甚至有一些人喜极而泣,用脏破的袖口擦起了眼泪。
乡党们的喜怒哀乐不是没有理由的。天依看着这副场景,心里非常不是滋味。黎民百姓过了几千年的苦日子,在历史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能灌溉的田少,而能被剥夺的剩余甚至口粮、种子粮多。甚至许多农民还失却了他们的土地,沦为佃农,甚至农奴。
59年高原的农奴制解体,夺取了政权的高原农奴在先锋队的组织下展开批斗、审判奴隶主的大会时,有些翻身的农奴一边痛陈哭诉农奴主加给自己亲友的暴行,一边用拳头狠劲捶地,以至于捶得满手出血。影像资料中人们都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就算没有录音,那种歇斯底里的仇恨也可以透过黑白的胶片直击人心。这种疯狂的非理性的状态并不是无根之水,人们遭遇了多少压迫,在翻过身来的时候,原先淤积的愤怒就会燃起多高的火焰和洪水。
现在听说家门口有可以用的水渠以后,农民们如此激动的原因正源于此。他们虽然并没有制度性地推翻骑在他们头上的阶层,但是水渠灌溉意味着自己可以拥有百分之几十,甚至不止百分之几十的增产。这已经能让他们很体面地远离饥饿和贫困,在他们还享有自己田地的时候。这几乎就是从天上降下来了个聚宝盆。
“那大家还是得谢谢下面那些修渠的流民。他们虽然务这业是被官家拉来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冬天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但是他们这修完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也谢谢官府,能发这些饥民来修这水道。”有乖巧的农民说。他不清楚面前的这两位官太太是哪个府上的,说一说好话总是比较安全。
“官府倒没什么可感谢的。”乐正绫对他摇头,“这是他们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冈下的田渠仍然是一股缓慢痛苦的景象。兵卒依然来回巡逻教训着偷懒的流民,逼迫他们能多干一点是一点。在有一锄没一锄的劳动中,冬天的太阳也变得酷烈了一些。
“太辛苦了。”天依喃喃道。
“以后我们得多出去见见世面,看看他们生活的困难,关内的事情是如何做的,生活如何持续。”乐正绫说,“毕竟有句话叫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今天本来是带晏柔出来兜风,顺带培养她和缪叔的感情的,没想到看了小半天冬季流民安置的工程。天依自觉今天亏待了她们,便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继续带她们满世界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