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人定胜天。
无论那半人半猿的家伙,是野人也好,山神也罢,它都没想到,暴雪刚停不久,山坡上的积雪尚未凝结,松松软软,砸在人身上只痛不伤。
罗素他们又是经验老到的边防兵,即将要被雪崩吞没时,死死地憋住一口气,身体尽量蜷曲,随雪崩冲击扩散的势头,球一样滚出去,伺机脱险。
看着又哭又笑,孩子样的三个大男人,苏星朗眼前逐渐模糊,似有一副久违的画面逐渐晕开……
恍惚间,蓦然想起:我曾经也有这样一群,可以一起哭,一起笑的兄弟,但现在,没了……
他伸手把兜住头脸的斗篷压得更低,有白雾自他口中腾起,似在叹气。
来回这么一折腾,时间就到了傍晚。
罗素躺在夕阳下,左边是阿不都,右边是徐天志,三人像是在海边沙滩度假,悠哉悠哉地不想动。
他们实在太累,动不了,死里逃生后,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了,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在向身体发信号,需要立刻得到休息。
苏星朗站在他们身边,负手看天,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过神来,罗素开始回忆刚那野人,喃喃说:“你们说,那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白毛大猩猩?可他那五官……也忒像人了吧。”
由于有气无力,说话声很轻,似乎没人听到。
徐天志的发言,又正好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刚那怪鸟真他妈厉害,那家伙,钢铁一样的翅膀,一扇,雪崩就来了!”
怪鸟?
罗素和阿不都同时看向他,满眼疑惑。
阿不都皱眉:“你瞎啊,还是给吓傻了?那明明是个拿鞭子的女人,鞭子一抽,雪崩才下来的。”
女人?
罗素心头一凛,不是……不是野人吗?
徐天志据理力争:“想女人想疯了?分明是怪鸟,而且跟我小时候做噩梦,梦到的一模一样,吓得我尿了好几天炕,打那之后,我看到这些扁毛畜生就哆嗦。”
阿不都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样子:“亏你还是狙击手,鸟和人都分不清,明明就是个女人,就像……就像小时候,我们村里那个女疯子,大家叫她疯娘娘,见天拿鞭子抽人,后来她死人,但只要孩子不听话,长辈就会把她搬出来,说,要是不听话,就喊疯娘娘来抽你屁股。”
徐天志冷哼:“拉倒吧,我说是鸟就是鸟!”
“你才是个鸟,你个撮鸟!”阿不都转过头:“小罗,你倒说说看,那东西到底是个啥。”
二人同时看向罗素,俱是一脸胸有成竹,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罗素怔了怔,说:“不知道啊……我就看到有个什么东西,一晃就不见了,然后雪崩就来了。”
他已然明白,不是谁的眼神不好,他们三人的确看到了不同的东西,徐天志看到怪鸟,阿不都看到拿鞭子的女人,自己看到的则是野人,之所以不点破,是因为不想制造恐慌情绪。
“有位朋友曾对我说,每个人看到的昆仑都是不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苏星朗已走到罗素身边:“跟个人的眼界和理解全无关系,取决于昆仑想让你看到它的哪一面。”
罗素隐约有些明白,但总觉缺了关键的一块拼图。
苏星朗顿了顿,继续说:“换句话说,它能让你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也能让你看到最恐惧的东西。”
是了!
罗素豁然,野人、怪鸟、疯娘娘,都是曾给他们心灵造成过极大阴影的事物,长大后虽然各自淡忘,但这颗恐惧的种子,其实一直深埋在内心深处,某个隐秘阴暗的角落里。
而昆仑要做的,就是让它重新发芽!
当年那六位寻仙的古人,是否也跟他们一样,以为得见山神,却发现是各自内心最恐惧的东西,最后被突如其来的雪崩吞没,所以才会留下段没刻完的残缺文字?
罗素骇然,这解释虽然说得通,但未免太玄妙诡异了些……
“普通人先看到内心最恐惧的事物,再遇雪崩,必定心神崩溃,葬身雪海,你们能及时调整心态,凭借勇气逃出生天……很不、容易。”
苏星朗淡淡说,最后“很不容易”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极不自然,像是不习惯说这类宽慰人的话。
他这是……在安慰我?
罗素怔了怔,心说:这个不可一世的冰块脸也会安慰人?
苏星朗略微有些尴尬,立马恢复惯常的冷漠态度,转过身,淡淡吟道:“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句话,总感觉在哪儿看过……
罗素蓦地想起,大伯罗占房内,那张关于昆仑山野人的剪报旁,有一行用红笔写下的批注,正是这四个字!
意思是:一切你所能看见的事物外表,都是虚假,不真实的。如果能守住本心,在看见这些外表的时候,能够不被这些外表所迷惑,能够认识到看到的“相”并不是真实的相,那么就能达到如来的境地了。
难道大伯也曾到过这里?
罗素茫然抬头,正看到苏星朗的背影,寒风吹起他的斗篷,波浪般在风中翻卷。
既然“山神”能让人看到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他看到了什么?
像他这样的人,内心是否也存在恐惧?
苏星朗背对罗素而立,低下头,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仍在不自觉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