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痛心未免太早,”花魁娘子眼帘也不动一下,“我只知道,出门陪客是许锦书自愿,惹得流言纷纷,也是咎由自取。”
盛秋筱无言以对,可做的唯有默默点头附和,陪着小阁主吃过了一杯茶,便依言去探望许锦书。上次来的时候,盛秋筱就知道,琴女的屋子不可与前面楼上同日而语,如今却是愈发地清冷,连炭盆都不见了踪影。
“我也用不上,干脆踢到床底下去,省得不小心绊倒自己。”许锦书仍然瑟缩在床上,衣裙首饰也没有换,看见盛秋筱进来,抬抬下巴请她自找地方坐,“难为你三天两头地,肯往我这里跑,其实你上回和我说的话,我听得出好歹,小姐的席面,哪里就缺我一个唱曲儿的。好妹妹,我的名声是彻底坏了,你和我待在一起,也要被她们说闲话的。”
许锦书呆呆絮说,盛秋筱敛裙坐在床沿,禁不住被琴师的说法逗笑了:“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若说名声不好,我还要排在你前头。锦书,放宽心,没必要太当真的,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已经被小姐狠狠发落,包管她们再也不敢了。”
秋筱伸出手,想拍拍许锦书的肩膀,对方却抱紧了膝盖,深深埋下头去,从喉咙缝里挤出蚊子样的哽咽:“我知道……我在屋子里都听见了,不只小姐,你为了我,还和她们起争执。我长到这么大,除了我娘,还没有人肯这样为我出头的。”
“从前……我也以为,冷香阁里再如何,也是一座欢场,”秋筱顿了顿,挪挪身子,同许锦书靠得近些,“左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没有真心、真情可言,直到上回盛家找来,闹得那么难看,本来和小姐不相干,她却肯出手相助,才使得我逃过一难,还带我出去疏散心肠。锦书姐姐,外面的人或许瞧不起我们,口蜜腹剑,始乱终弃,我们就更不能自轻自贱,日子总是要朝前看的。”
琴师肩膀微耸,努力忍住哭声:“道理都是明白的……落入冷香阁,我原也没有十分抵触。夫人答应过我,只是做个琴女,这么久了也的确相安无事。可我心中有数,自己不过是家中嫌累赘,要卖作瘦马的……一路上多少曲折,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盛秋筱大为动容:“咱们不都是一样么?你看我的那些家人,不也是早早将我卖出来,十几年不露面,来了就是要拿我去换官衔的。人活一世,本来就是各自为营,谁能顾着谁多久呢?都说落子无悔,咱们来到这儿,所能做的也只有好好活着,多笑一笑,不要整日自怨自艾。”
振奋人心的话,盛秋筱说不出太多,更知道许锦书听不进。琴师抬起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脸上的泪痕未干。她看见盛秋筱手上有伤,张了张嘴想关切几句,对上秋筱的目光又三缄其口。
“你看,为了你,我被春溪拉扯还不够,又挨了小姐的手板,说我行事莽撞呢。”盛氏张开手心,刻意递到许锦书眼皮底下:“为了我的皮肉之苦,锦书姐姐,也求您赏一个笑脸,同我出去见见太阳。”
盛秋筱最擅察言观色,唱念做打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番说辞下来,许锦书也不得不破涕为笑,拉着盛氏的手赔不是:“怪我,只顾着自己伤心,却还连累了你。中午我请你吃酒吧,何嫂子怕是不得闲,听说颜儿的娘也擅烹饪,我便请她掌勺,给妹妹你做一桌好菜。”
琴师房里的气氛终于转暖,盛秋筱拉着锦书起身下床,卸钗环,换衣裳,改作素净家常打扮。灶上提前已经得了小阁主的吩咐,送来清淡落胃的饭菜,白粥熬得绵软,加点热牛乳,新米入口即化,龙须菜井水里泡开洗净,用香醋麻油并着蒜末姜丝拌了,清脆爽利;还有碟子素炒银芽,只消放一点盐为佐料,细细嚼来满口生鲜。
秋筱留下陪许锦书用了饭,盯着她喝完了整碗牛乳粥,才放心离开,去同小阁主回话。沈渊心中本就有成算,知道许锦书远没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听了不过点点头,该发落旁人的一样也不少。
春溪板子是赵妈妈做的主,剥了裙子裤子按在长条凳上,青天白日让底下人观刑,无论伤势轻重,这份羞辱都足够她抬不起头,更莫说地冻天寒,歌女白生生的两条腿暴露在空气中,板子打下来是淤血通红,没大会儿先冻出来的是斑驳青紫。
“我记得,上一个受这种处罚的,还是晨叶。”秋筱回来时路过后院,亲眼目睹了春溪的惨状,守着花魁也不好过多议论,只能旁敲侧击:“晨叶挨过打就被发卖出去,羞耻不羞耻的,别人再也见不到她。春溪向来要强,爱拔尖儿,这次可是无颜见人了。”
“她本来也是个没脸的,还用你在我这儿含沙射影?”小阁主手中拿着支细竹妆笔,只专注于镜中自个儿的容貌:“如今你的心肠是愈发软了,连我拿定的主意都要质疑。秋筱,你应该记住,尤其在咱们这种地方,妇人之仁太甚,对你没有好处。”
盛氏叠手低低福了福,很是恭顺:“小姐教诲,秋筱记下了。只是不知,蓼尘那边,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花魁正描眼睫,分不出精神理会她,直到那双琥珀色眸子灵动如覆上密密乌青鸦翅,才腾开手,点了清露融化胭脂,抬抬下颌示意盛秋筱上前:“我的眼睛乏了,你来,替我上妆。”
秋筱躬着身,仔细净过了手,将胭脂拍开在掌心,以指腹轻点晕染,旖旎颜色便氤氲在花魁细腻如羊脂的腮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