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言笙将九衾一把拉到躺椅上坐了,没好气地看他,“你一人在这山上,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倒不如去山脚下找个村庄,邻里乡亲也好照应着。你非不肯,瞧,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是憋了许多日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么?”
九衾面色一僵,讪讪地,住了嘴,神色有些奇怪,落在那酒坛子上的眼神,也不再热切,有些……无措。
言笙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俯了身子将倒扣着的描金白瓷杯取出,倒了酒,慢慢摸索着,九衾目光落在那杯子上,却没敢开口,缩了缩脖子,这次……小徒儿来者不善啊。
“师父。”她唤。
“什、什么?”
九衾心脏颤了颤,小徒儿从小人小鬼大,都是“老不休”、“老不休”地叫,或者连名带姓地叫,总之,但凡她开口唤“师父”,大体上都不是什么好事,叫地越是温柔,这事儿便越是不好。
照今天这个程度,总有种秋后算账的感觉……几乎是瞬间,就开始检讨自己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这丫头偷偷地干了,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于是,讪讪地笑着,“什、什么事?”
“就是方才问您的事啊,为什么总不愿下山,明明这白云寺一年半载也没个香火,何苦日日守着,就算您不愿进隆阳城,觉得闹得慌,但山脚下的小村落,也有一些,我们仨给您置办一处宅子,在托了邻里乡亲帮衬着些,岂不方便许多。”
少女慢悠悠唤着手中瓷杯,酒香缓缓溢出,九衾吸了吸鼻子,却一点都不敢主动开口要喝酒,这丫头刚刚字字句句里,一口一个“您”的,瘆得慌!
他啪地一声打开扇子,装模作样地扇着,“为师不愿去人群里,你又不是不晓得,这山上挺好的,你们隔三差五如此来瞧我一趟就够了,来多了为师还嫌烦。”
口气嫌弃的很,听不出真假。
言笙没有看他,微微敛了眉。他们师兄妹三人,并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但凡提起,九衾不是顾左而言他,就是这般不太着调的模样。
遇见九衾的那一年,自己尚且年幼,彼时九衾就是这般模样,数年过去,这人竟是半分未变,果真如他所说,双十年华的模样。可偶尔说起“当年”,他总适时住了嘴,不管彼时醉地多厉害,也是吐不出只言片语,那眼睛,明明有光,却又寂灭。
令人心口微痛的那种寂灭。
之后,言笙便不再提了,不去便不去吧,左右……这一生,若她还在,总能送他终老。
可这一次……不同。
手腕间的珠串,带着微微的凉意,在这深冬季节,是捂不暖的。
她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九衾,有些不知道这丫头今日葫芦里卖什么药的九衾,接地心惊胆战,偷偷去看言笙身后的少年,可那少年只是低了头还带着斗笠,什么都瞧不见。
当下,端着酒杯,也不喝……他怂!
堂堂九衾,看过山川湖海沧桑巨变,却独独面对自家的小徒弟格外认怂。
言笙今夜也不打算同他打哑谜,递过了酒杯,又将买的干粮点心放在一边,掏出一只叫花鸡,掰开了荷叶,浓香四溢,撕了一只鸡腿递给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前几日夜晚,我被掳了。”
原来是说这事……九衾忐忑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喝了一小口酒,咬了一口鸡,陶醉地点了点头,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个没长眼的干的?”
“你似乎……不紧张。”
“咳!”刚才太紧张,一听这么一件‘小事’,又对着美酒美食,自然松懈,九衾咳了咳,企图作最后的补救,“你身边跟着这小哑巴,还能让你吃了亏去?再者,你跟着为师多年,若轻易被人掳了,为师脸面往哪搁?”
“是吧,呵呵。”欲盖弥彰的尴尬微笑。他担心个鬼呀,这丫头素来扮猪吃老虎,知道她实力的人没几个,身边又有个武学天才,还有秦涩的人,无极宫的人,只要不是宫里那位出动军队抓捕她,她就不可能轻易被人掳了。
除非,是她自愿被掳。
“那日,我并未带浮生出门。”言笙自己也撕了一块鸡肉,小口小口地吃着,优雅而闲散的模样,“他们用药迷晕我,我将计就计,随着他们走了。”
“然、然后呢……”又不祥的预感后知后觉地升起,手中的酒,也不香了,小徒儿今日明显来者不善啊来者不善。
“然后……”
“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是装晕,便现身出来救我,白衣白袍,带着金色的面具,这扮相,徒儿倒是孤陋寡闻,鲜少遇见过,如今,想要道谢却也无门,是以过来问问师父,您见多识广,可知道这扮相是何人?”
果然!
酒杯轻轻一晃,酒液溅出,落在手背上。
九衾眸色一闪而逝的无措与闪躲,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言笙,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为、为师蜗居在这、小、小小的白云寺,哪里能知、知道什么白袍人……”
“旁人既、既救了你却不曾告诉你,想、想来也是没想过什么答谢、回报的,你也不必强求这要去寻了。”
言笙低着的眉眼微微含着笑意,“可师父不是教导我们,要知恩图报么……”
九衾一噎,手中的那只鸡腿沉甸甸的,心中暗忖,果然,这丫头的吃食也不是这么好吃的,心黑得很,面上却努力维持着云淡风轻,“如你所说,你又不曾真的晕了,他们这也算不得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