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媗纪路过,随口道:“凌蔑天家王威,铡了。”
他顷刻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求帝姬开恩,微臣……微臣冒犯王妹罪该万死,求帝姬看在微臣多年侍奉,从未差错的份上,饶微臣一命罢……”
媗纪杏眼一凛,白玉步摇轻轻摇晃,“不过一个亡国质子,也敢兴风作浪,讽刺王妹是落难亲戚?”
我不喜欢她杀戮,求情道:“姐姐饶他一回罢……”
她眼风掠过他,仿佛睥睨低贱的蝼蚁,毫无温情,漫不经心道:“活罪难逃,贬为平民,出宫去罢。”
南霄仰起脸,眼眸猩红噙泪,深深凝望帝姬,似是难以置信,红唇嗫喏着,磕头哽咽:“谢主隆恩!”
临去的最后一眼是痴情绝望,两行细泪滑落,悄然坠落在清风中,我仰望天际上的劳燕分飞,感慨良多,其实宠爱什么都是假的,入戏太深就容易受伤。
转眼间华予离开十七日,我总有风筝断线的预感,每时每刻都怅然若失,相思病来势汹汹,我很快病倒,夜里哭湿枕畔,梦里都是他,只有他是我的药……
媗纪处理朝政时,就让阿绫来陪我,美其名曰侍奉未来的婆母,尽尽儿媳孝道,我勉强振作起来,和她出宫逛逛,给她买个簪花,又给阿禾买个围嘴。
阿绫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看着她经常想起同龄的琪思,她可会怀念,我这个离世百年的娘?
一蓬蓬荼蘼花败,一簇簇秋菊盛开,悲风逐枯叶,月盈月亏,五个月转瞬即逝,他却还没回来,我抱着那些字迹潦草的书信,熬得头发花白,眼圈乌黑。
他的难处我都知道,我只求他平安归来,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不会回来了,每回他离开我都遇难,像是命运故意支开他,将我夹在刀锋间辗转。
凶兆果然来临,九月初九,明徽神开战西泽。
我彻夜难眠,娘亲蛰伏三百年,精心酝酿一场复仇之战,她就像悲痛癫狂的母兽,儿女都死在烽火中。
这回白音止御驾亲征,而她廉颇老矣,节节败退,我掩面痛哭,我不要她为我报仇,我只要她平安终老,可九重天满朝神将,还有谁能替我护她平安……
急风骤雨,残红满地,我看着悲秋的光景,知道自己的安宁日子到头了,我答应过华予要远离纷争,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娘亲受困,我必须回去救她。
临行前,媗纪为我贴好人皮面具,送我上马,我的铠甲上还沾着香灰,是她为我祷告平安留下的,最后回望一眼白雪皑皑的群峰,原来……人间早已入冬。
翼马冲上云霄,流风带走我的泪,耳畔回响媗纪的悲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怎么这么傻……”
十月霜降,我乔装成雄心壮志的书生,自荐当上九重天的救危军师,终于到见到阔别三百年的娘亲。
她鬓边发白如霜,刺痛我的眼睛,她每夜坐在军营前望月,拿着我玩过的布偶,喃喃道:“小凤,娘亲好想你……娘亲错了,娘亲不该让你去西泽犯险……”
“你回来好不好……娘活得好累,活得好窝囊,至今还没为你报仇,你在哪里?娘要去哪里见你……”
林间夜风凄切,似羌笛悲呜,她越说越哽咽,越说越蓄泪,终于崩溃哭出来:“小凤……小凤……”
我多想撕开假面,解开变声术,投入她怀里哭诉,诉说这些年的思念、这些年的辛酸,还有她的女婿她的外孙,可是我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忍着,忍着。
等我助她大败西泽,就回到华予身边,继续过着假死隐居的生活,她报了丧女之仇,也算一点安慰罢。
而我将永远“死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快乐生活,我不忍再看她伤心,回到营房,抱着拂玉寄来的书信、阿禾的画像,慢慢睡着,梦里是阿禾天真的笑容。
自从我胜任军师,九重天扭转败局渐占上风,可我不曾想到,在最后一决雌雄的血战中,我竟然再次见到此生最畏惧的那个人,在狼烟滔滔的尽头……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已经释然,可见到他,我才知道我的爱恨只是暂时蛰伏,那些活埋在记忆深处的痛苦,从坟墓里挖出来,我恐慌起来,简直无处遁形。
他一袭祭白长袍,青丝如泼墨狂舞,像刚从牢笼中逃出来的困兽,疯疯癫癫跑进阵中,仓惶四顾,撕心裂肺喊我:“阿夙——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在哪里……”
此刻金戈铁马,厮杀激烈,没人理会贸然闯进阵中的疯子,他漫无目的找我,眼中空洞茫然,形容凄惨。诀别三百年,竟是这样的场合相见,造化弄人。
他哭嚎着:“阿夙!我错了!你回来!你回来……”
一声声像千钧重锤砸在我心头上,这害怕的感觉,恍若梦魇重来,我拼命逃遁,逃离那个和元姝儿女双全的人,就算面临敌军重重包围戮杀,都没这么怕。
我记得深爱他的感觉,记得为他遍体鳞伤的感觉,那是肝肠寸断的痛,只要夜深人静偶尔想起,都会彻夜难眠,就像万蝎蛰心,每一幕回忆都鲜血淋漓。
他怎么会知道我回来的秘密?我来不及细想,也不敢揣测他寻我的原因,我只知道疯狂逃命,我不能再回到地狱里,眼前的狼烟、烽火、战旗……都在泪眼中扭曲变形,旁边兵卒的血溅在我脸上,还是温热的。
九重天惊雷滚滚,飓风拔地而起,兵卒的呐喊厮杀回荡沙场,头颅、断臂、残腿、鲜血、盔甲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