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沈娇娘颤颤不已地匍匐在地上,没有说话。
他的怒气在沈娇娘提出这个建议开始便已经消了一半,纵然沈越失职,纵然张氏僭越,但眼前这个他疼惜了十几年的孩子到底还是懂得体贴他的。
就在皇帝要开口时,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从后殿传来。
“陛下,该喝药了。”
沈娇娘不用抬头都知道这是谁,敢在这种时候出来打断皇帝与自己谈话的,声音还能如此淡然的,偌大的皇宫内中只有一个男人可以——
内常侍,姜越之。
姜越之的身份在这皇城里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他名义上的父亲是曾经荣极一时的陇西姜家家主姜沛煦,母亲则是被追复为重阳公主的李渔。
勘平七年的那一场纷乱使得姜家满门被诛,而被贬为庶人的李渔虽然被留了一命,却是在京郊的宅子中苟延残喘数年,最后只能用一条白娟解决了自己。
当年的李渔之所以能留的一命,是因为其身怀六甲。
春明门外,李渔看到败像一露,便因为受了刺激而在春明门外动了胎气,她抱着肚子艰难地爬到自己的二哥面前,苦苦哀求着他,希望他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但显然,当时的皇帝并没有多大的恻隐之心。
他纵容自己的副将一脚踢到了李渔的肚子,李渔因此流产。
此后,叛乱者满门皆诛。
李渔是那唯一的例外。
春明门之乱后,李渔被贬为庶人,迁至京郊,身侧有重兵看守,半步都不能离开皇帝的视线。
最终,不堪重负的李渔自我堕落,成日与侍从混作一团,最后在交顺十五年产子之后,悬梁自尽。
皇帝留下了那个孩子,并将其养在膝下,为其取名为姜越之,将其迁入了陇西姜家已经绝户的族谱之中,意为为姜家延续香火。
说是疼爱,却依旧让他净身留在宫中,极近荣宠。
说是怨恨,却让姜越之在宫中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区区一个内常侍,外可不拜皇子百官,内可不拜天子太后,皇帝纵容着姜越之的一切,独独剥夺了他绵延子嗣的权利。
沈娇娘从前便觉得,皇帝的这么一点恻隐之心其实过分险恶,但却不懂他为什么要留这么一个十分可怕的种子留在自己身侧。
直到她眼看着皇帝扶起李绩,来与皇太子李瑁抗衡。
渐渐地,她便明白了皇帝的用心——居安思危。
一个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的受宠宦官,一个失去了家族倚仗,所拥有的不外乎天子垂怜的阉人,即便他心怀滔天怨愤,他又待如何?
姜越之的存在是警示皇太子李瑁,更是在警示李绩。
哒哒——
脚步声渐近,唤回了沈娇娘飘远的思绪。
“陛下,再不喝便过了时辰了。”姜越之手中端着浓稠如墨的药汁,他低眉顺眼地托着药碗,倾身对皇帝说道。
皇帝嗯了一声,侧身取了药碗过来,一饮而尽。
“陛下可需要臣去给您布膳?”姜越之收了空碗之后,又问道。
“免了,朕乏得很。”
姜越之却没走,而是又说起了话:“陛下,含元殿外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了,要不要臣去弘愿寺请空山主持来一趟?”
沈娇娘眉头一锁,这姜越之居心不良!
皇帝果然旧事一提又恼怒了起来,他拂袖将长案上的奏折和笔墨纸砚直接拂了一地,带着无法压抑地怒火对沈娇娘说道:“娇娘,四十杖下去,你与那张氏用不着长流便会死在这京城!是,是,朕是怒急攻心,下错了旨意,可你母亲匆匆入宫,明明与朕谈妥了一切,却又要以死将朕至于无可挽回之地!”
“是朕错了吗?”
“是朕做错了吗?”
话音骤然一转,皇帝转头问姜越之道:“越之,你觉得朕是暴君吗?”
帝王之怒下,两侧伏在地上的内侍身下一湿,两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姜越之倒是脸色如常地躬身说道:“陛下外攘夷狄,内修法度,一统大兴江山,是这天下不可多得的圣明之君,是百姓的福祉。”
“娇娘,你说呢?”皇帝双手撑在长案之上,一双眸子泛着血丝,如鹰隼一般紧盯着沈娇娘。
沈娇娘磕了足足九个响头之后,抬眸答道:“陛下威震百蛮,恢拓疆土,保万民安乐,先帝之风粲然可考矣。”
这一席话一出口,一旁的姜越之脸色便黑了几分。
但皇帝却是展颜一笑,他拂袖从长案后走出来,快步走到沈娇娘跟前后,俯身将她托起,缓声说道:“娇娘,你是个好孩子,与你父亲不同,亦与你母亲不同。”
所以?
沈娇娘并没有放心,君心难测,不到皇帝最后下旨尘埃落定,一切都只会是变数。
“陛下,庆王殿下在殿外等了许久,要臣叫他进来吗?”姜越之接了皇帝的话,轻声问道。
末了,他又补充道:“庆王殿下自晨时进宫,忙内忙外,可是一直都没有进食,怕是会累着,不如臣先去布膳,这样陛下也能和沈小小姐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一席话,不仅将殿外的李绩给拉了进来,还将沈娇娘的沈家身份又重新点到了皇帝面前。
尤其是在皇帝刚刚说出口,想要把沈娇娘同她父母撇开之后。
皇帝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他抬眸看了一眼殿外垂首候着的儿子,点了点头,说道:“还是越之你思量得体,那你便去布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