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悉心照拂,到头只是一场空。
她为太后感到不值,却又无可奈何,若是当年太后能得一儿半女,老来或许不至如此光景。谁都知道,天子与太后的心结,此生怕是解不开了。
打从天子执意要追封生父尊号开始,这份半路母子情分就连最后一丝情意也荡然无存。
“好好地,哭哭啼啼作什么。”曹太后拈来又一封劄子翻看,口中不甚在乎道,“太常寺那些主张追尊议的礼官,不过是既怕违逆君父圣意丢了官职,又怕得罪恩师,晏筹与他们也无大分别,两头难罢了。”
张归朴端坐无话,老宫婢抹着泪,只道:“老奴瞧着他们这样欺压娘娘,心里,心里像火煎似的!”
“现在就要哭死了?往年你跟我的日子,哪一回不比现今可哭的。人老了,心跟着软了?也像个老孩儿似的,动不动就哭。擦擦泪,改明儿叫内厨给你做个八宝糖吃。”曹太后笑了笑,眉头反而舒开了。
下一刻,她的目光一道一行颇有意思的奏报上,难得地反复阅看了几次。
“归朴。”
“奴才在。”张归朴当即起身应话。
“丹阳真人的徒弟,唐寄奴的先天术。”曹太后低声念了念,合上劄子,这时方才抬起眼皮看他:“这封司天监劄子上提到的女子,我依稀听得皇后身边人提起过,这女子名唤……名唤……”
“江芹。”
她站起身,从木格子中数列活字泥印里挑出两块来。
接着拉起六郎的手,轻轻掰直他的食指,感受往泥印凸起的部分:“江山的江,芹菜的芹。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尤其爱吃芹菜,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原来芹芹姑娘的名字里有这般由来。”
六郎朝着她的方向笑了,那双无法聚焦的眼跟着弯了起来。
“荣六哥,这些字印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阿备惊呼,一张脸近乎快贴上泥印了,好一通乱嗅,也不知问到的是泥味还是钱味,口中直赞这样灵活的泥印一定可以做到广印书稿,赚上一笔巨财。
六郎这厢连连摆手,急忙向他解释,字印是一位朋友的巧思罢了,他只是负责将之付诸实际。
阿备那厢便立刻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的友人上书朝廷,和朝廷分红利,做个天下独一家,好过来日被人效仿,满大街皆是。
江芹听了,心想,什么三逆脉,阿备这颗商业奇才的小脑袋瓜还真不赖。明明是个古人,却已有了专利意识。
这可是活字印刷术啊!
要真依他所说去做,确实有一笔巨财等在前头。
“你的主意极好,可惜我那位朋友只是一介布衣,不擅与权势往来。”六郎转向宋延所坐方位,有目疾的他是看不出宋延此刻脸色有多冷淡的。
“此物做得极是不容易,初时他也试过木活字,只是木料纹理不均匀,雕刻困难,这才换成泥制。偏又遇上另一个难题,亏得上回宋道长的提点,将松脂等物敷在铁托上,借火烘烤,用来固定字块,方能做出他心中满意的模样。
若是能够广印书稿,助益天下所有读书、爱书之人,我这朋友却不在乎这东西能为自己带来多少钱财。”
阿备聪明,一点就通。
这个人一定不是“不擅和权势往来”,而是“不屑和权势往来”,所以他收了话,不再多说。对木格子里字块爱不释手地摆弄起来。
“时间紧迫,我等还是说回正事吧。”宋延淡淡开口,“前日玉衡兄方才来过,今日来得如此凑巧,不仅是为了字印,恐怕还有别的事。”
一提说回正事,江芹一惊,脸耷拉得比面条子还长,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六郎的手。
就在今晨,让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宫中派遣了一位内夫人,说是奉当朝天子与皇后之命,宣宋延与她落日时分进宫面圣,接着留下两枚监门宫牌,香丸锦衣若干。叮嘱需沐浴焚香,方能体面朝见天子。
江芹真真一头雾水。
宫中来人,这比来了司天监的行为还令人匪夷所思。想见宋延,情理之中,但当朝天子和皇后要见她做什么?挑的时间也奇怪得很。
眼看过了正午,距离入宫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心里就开始没底地打鼓起来。
“任何事都逃不过宋道长的眼睛。”六郎点头道,“皇上召见芹芹姑娘与宋道长,我想,必同阿育王塔有关。”
紧接着,六郎便将自己借着书局人脉,多方打听来,关于岐王送阿育王塔进宫后发生的种种事故,无所巨细,一一道来。
阿育王塔被司天监二位灵台郎接回后,先在转轮台上净化了数十日,方被监监大人董苍峰择吉时送入大内福宁殿中。
司天监行事极为隐秘,因此前朝中得知王塔失而复得的人其实并不多。
事关大梁国运,即便知晓的人,他们的口风也甚是严谨。
况且许国大长公主与驸马突然亡故,关于二人的死因可谓众说纷纭。朝臣谈论的焦点,一时间从悬而未决的寿王尊议,移到许国大长公主入先帝陪陵等葬仪上头。
王塔入宫后次日,天不亮,朝臣们如同往日一般,正在待漏院等着上早朝。
宫中突然传来消息,皇上分明好转了数个月,一直没有再度发作的狂症竟然故态复萌。这一次,皇上的狂病尤为骇人,简直变了一个人,病得连皇后也不认识了。癔语不断,癫狂无礼,甚至将太后端来的药挥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