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宾言到底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的惶恐?
因为他忽然发现,大明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就像现在没人感谢陛下一样。
这种发现,让他的背后冷汗直流,让他即便是在刑场,在大明节节胜利的时候,也是如此焦虑不安,这种焦虑不安甚至传染给了在李宾言身边的李贤。
“你怎么了?那些人虽然逃到了琉球,但能逃到哪里去,终归是要被消灭的。”李贤疑惑的问道。
难道李宾言是为了那些逃走的海盗而焦虑吗?完全没有必要,他们能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大明的水师逐渐恢复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艳阳天里的冰雪一样,会立刻笑容,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
李贤不明白李宾言到底在焦虑着什么。
“不是。”李宾言否定了李贤的问题,他不是担心那些逃跑的海盗,那不是什么大事。
“你知道吗?我认为最末等的统治,便是天下失鹿之时。”李宾言裹了裹自己的衣物,他从来没有如此惊恐过。
他说了一个很奇怪的话题,和这片满是欢呼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中原王朝的话术里,鹿始终有一种特殊的含义。
常常将天下比作是鹿,比如有取天下若逐野鹿,得鹿,反天下共分其肉。
比如石亨拍马屁,第一次就送了一头鹿。
如果说舟山列岛的倭寇,建立了一种混乱邪恶的秩序的话,那么天下失鹿自然是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没有秩序的时候,百姓、缙绅、商贾、势要,甚至连皇帝都是朝不保夕,再差劲的秩序,也是秩序,比无序要强。
舟山列岛的这些海盗,他们建立的秩序,是极为差劲儿的,双手沾满了百姓、商贾鲜血的屠夫们,在死的时候,全都是欢呼之声。
但是那也是秩序。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自然。”
“那么稍微好一点二等秩,就是眼下我们看到的一片混乱和邪恶,充斥着暴力和犯法之事,但是人们依旧能够艰难的或者。”
“三等秩,应当是军藩共主,就像是五代十国那种天子宁有种乎,就像是僭朝一样,就像是此时的倭国一样。”
“倭国层层架空了他们的天皇,他们的征夷大将军,然后架空了他们的当主,甚至流放了斯波义敏。”
“四等秩就像是正统年间一样,天下神器假手于人,到那时必然是政怠宦成,或者兼顾一些人亡政息,亦或者有求荣得辱。”
李宾言的的话里政怠宦成,说的是明英宗和王振,人亡政息则是指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求荣得辱则是于谦。
如果说稽戾王朱祁镇真的回到了大明,而且陛下为了所谓的亲亲之谊没有杀掉稽戾王,那么于谦将会面临非常尴尬的境遇,他将被指控为权臣。
废除皇帝位,算不算权臣?那时候于谦如何自处?那是不是求荣得辱?
倘若稽戾王复辟…
李宾言和李贤想都不敢想。
李贤眉头紧锁,他听懂了李宾言的意思,但是完全没听懂李宾言要表达什么。
李宾言的语速很快的说道:“五等秩,就是现在这般模样,或者像唐代宗的时候,亦或者像汉光武那般,有一个明君,告诉大家路在何方,带着大家在中兴的路上,奋力向前,治平之世。”
“六等秩,就是太祖、太宗皇帝了,堪称盛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太祖高皇帝神武,将天下秩序从末等秩提高到了六等秩。”
元末失鹿,群雄蜂起,算不算是末等秩?
最末等的时候,是最灰暗的时刻,然后高皇帝再把天下之秩变成了六等秩。
李宾言一甩手,忿忿的说道:“你不观星,你知道星等的那些星星闪烁,数万年未曾变过一下,末等就是末等,六等就是六等。”
“你不懂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李贤听懂了李宾言的话,不就是那些永恒闪烁的星星吗?它们不一直在天上挂着吗?
偶尔会化作流星落下凡间,但是天上浩渺群星,似乎从来不见少。
但是他还是摇头说道:“你越来越古怪了,我明明听懂了你的话,却又完全不理解你表达的含义。”
李宾言的额头沁出了一些冷汗,低声说道:“提起太祖高皇帝,你是什么印象?”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高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开明堂,礼上帝,功云烈矣!身在行间,手不辍书,礼致儒臣,深思治道!”
李宾言叹了口气,出神看着天边的海船,却一言不发。
李贤懂了,他逐渐理解了李宾言的担忧。
天下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的戡定之功,相反,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建文朝立刻开始了反攻倒算。
董伦、王景彰等人在《明太祖实录》中,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大书特书,气的刚登基的明太宗痛骂:「建文君臣,事皆改窜,皆为逆党。」
明太宗朱棣的性子,是个混不吝,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被骂,打仗打出来的皇帝,在意那两句骂?
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问李贯这些臣子们:你们在建文朝为官,有没有骂过咱?
李贯志得意满的说他没有,反而被文皇帝训斥:「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