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辛丑。
鱼雁从长安来。
鲁元展信之后,忧形于色,与涂图商议良久,不知所措,只落泪道,“可怜我的阿嫣,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天色晚后,张嫣来到母亲正院,在二门外问侍女道,“阿母今日不舒服么,怎么不出来陪我们用晚饭。”
“张娘子好。”小婢屈膝道,“婢子也不知端底,下晚时长公主与涂姑姑说了良久的话,刚睡下,涂姑姑去厨下为她取晚膳去了。”
她点点头,放轻了步子,卷起帘子进屋。
内室中天光昏暗,鲁元和衣侧躺于榻上,小睡之中,犹皱着眉。
榻前珵案之上,倒扣着一策竹简。
张嫣弯腰取来,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其上书字。
那是长乐宫吕太后寄来的。言道汉和亲使从匈奴回来,述当日和亲大典之日,那冒顿言语之间,显是记挂着自己,犹未死心。
烛光毕驳一声,微微摇晃。
她看着书简,其实心里并无喜悲。
从头到尾,她所牵挂忧虑的,都不是千里之外的匈奴。匈奴单于是老是少,是暴虐还是鲁莽,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只想陪着自己心里面放着的人,一直到老。
“阿嫣。”
鲁元在身后唤道。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望着女儿的侧脸,专注而又温柔。
“阿母,”张嫣旋过身来,笑道,“我吵到你了啊?”
侍中的烛光在她的面上掠过一痕暖色,越发显的苍白,那熏然的笑意让鲁元心疼难奈。苦笑道,“这些日子,阿嫣瘦了。”目光怜惜的抚过她的脸颊,
“没事的,”张嫣眨了眨眼睛,笑道,“瘦些会更漂亮。”
“那我宁愿你长的丑些。”
……
“你阿婆的来书,你看到了?”
“嗯。”
“这些年,”鲁元艰涩开口,“汉匈打打和和。虽有撷嫁了过去。不过安分个数年,只怕匈奴便会又挑边衅。而罗恕从匈奴来,言及冒顿单于在和亲礼上惩治上次来汉的匈奴使。并对撷大加羞辱。言语之间,对阿嫣你犹心不甘。”
她抱紧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儿,“先帝九年汉匈也曾和亲,到如今楚国长公主出塞,不过六年。六年之后。阿嫣你也不过十八岁,芳华正茂。正如阿嫣你当日所言,若冒顿倒时再向大汉求亲,甚至陈兵边关,太后和陛下便是再疼你我母女,也不一定能决然推拒。”
鲁元的泪流下来。有一滴落在张嫣的颈项,烫烫酸酸的,是一个母亲的彷徨的心。“当日,你阿婆说起为陛下聘娶你当大汉皇后,你父颇为热衷,一口应下。我却很舍不得,陛下他是个好孩子。但他和你到底份属舅甥,怎么能在一起啊。所以我和你父成婚十年来。第一次起了争执,赌气带你和阿偃回宣平来。”
“可是比起你去做这个皇后,我更舍不得你去匈奴。听说匈奴人都是蛮子,他们的单于比你爹爹年纪还大,有三只手,六个头,阿嫣你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么娇弱,怎么受的起他们折磨?”
“可是阿嫣,你自己怎么想?”
“我知你从小就有自己的决定,你想要怎么决定你的人生,做娘亲的总是会不顾一切的帮你达成。”
她在母亲怀中偏过头来,望着三尺外案上的那盏烛火。烛光跳得一跳,继续明亮的燃烧。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张嫣一直在想,为什么吕后这么一个荒唐的想法,竟会有那么多人陪她唱戏。到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其中,还插进来的一脚名字叫做匈奴。
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
灯芯儿有一半长浸在油里,灿烂的燃烧欢快,丝毫不知道一旦烧完了自己,它就什么也不会存在。
几只灰扑扑的蛾子,朝着灯光迅捷无比的扑过来,第一只撞进火焰,滋啦一声爆出一小团火花,转瞬间化为灰烬。剩下的蛾子却不知道恐惧悲伤,前仆后继。
她问自己,你是要做一只蛾子,还是一盏灯。
若是灯,就长久平和的燃烧,生命有一定的长度,但过程平顺,没有惊喜,也不会灾厄。
若是蛾子呢,就用全部的生命和勇气,追寻一次灿烂的燃烧。
“阿娘,”张嫣忽然道,“你为我把灯拿过来好吧。”
鲁元不解,但依言将灯掌到了她面前。
灯芯毕驳燃烧,留着明媚的眼泪。张嫣从头上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芯。于是灯光一刹间忽然爆亮,惹来更多的蛾子环绕着它飞着。
“好。”
她忽然道,声音仿若切金断玉的质地。
而她的面颊在灯光跳跃间明暗,妖冶的艳丽。
“我答应嫁给他。阿娘,”她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当皇帝的丈母娘了,高不高兴?”
“只是苦了阿娘,以后跟舅舅见面,会非常尴尬吧。”
鲁元怔怔的看着玲珑的女儿,烛光中她的神情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成熟。她的女儿在磕磕绊绊的世事中渐渐长大,而这其中的过程洒满她属于母亲的悲伤,鲁元抱住女儿,颤声道,“苦不过你,阿嫣,以后这一辈子,盼你莫要后悔。”
癸卯日,鲁元回书长安。
未央宣室
刘盈摔下手中奏折,怒声道,“无论如何,朕绝不肯荒唐到娶甥女为妻。”
“陛下的意思奴婢清楚,只是,”长骝在身后为难道,“到如今,太后,宣平侯,长公主都同意了这桩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