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宫亭中坐下来,仰首看着阿母怀中的弟弟张偃,上诏发下来那天正是张偃的命名礼,张敖为儿子命名为偃。
偃旗息鼓的偃。
这是不是代表他沉默的控诉?
转眼月半时光倏然而过。这一日春guang明媚,张嫣静极思动,便特意劝鲁元去殿外走走,晒晒太阳,对她自己对孩子都会有好处。鲁元缠不过她,便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到椒房殿外假山之上亭中坐坐。
乍见春guang无限,小张偃果然很是兴奋,咿咿呀呀闹个不停,鲁元怕他吹着风,将他拘在怀中,襁褓系的实实的,轻声哄着,忽然想起来,回头吩咐道,“嫣儿,你也该收拾些东西了。待你爹爹的侯府修完,咱们就搬回去。”
张嫣闻言一惊。
“怎么了?”鲁元察觉到她的情绪,讶异道,“阿嫣不想回家么?”
张嫣若有所思的目光瞟过在榻上咯巴咯巴笑的幼弟,又望到走过来的母亲身上,“阿母,”她直身跪坐,握住鲁元的手,“阿母,你不生气么?爹爹那三个妾侍。”
鲁元怔了一怔,便微笑起来,望着远方,只那笑意中掺了点苦涩,“嫣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赵姬是你爹爹的侍女。我怀着你的时候,身子重,不能服侍你爹爹,于是替他纳了夏姬和沈姬。你说生气么,自然不会是高兴的。可是面上还得笑,我剩下的只有贤淑了……”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好在你爹爹顾惜我,很少到她们房中去。”
“——你瞧我这是怎么了,”鲁元失笑,“跟你说这个。你这么小,怎么听的懂?嫣儿,你只要记得,”她的声音微微肃然,“你是我的女儿,这府中除了我与你爹爹,没人能越的过你去。而今我们又有了你弟弟,更加万事稳固。”
“我……”张嫣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种很悲哀的感觉泛上心头,鲁元身为长公主,还是得这样委曲求全,这时代有些东西牢不可催,纵是皇权也不能完全取胜,自己已经没有母亲这样的身家背景,如今更是连翁主也不是了,待到自己长大了,可这样委屈的来?
偏偏阿母还在耳边说道,“待阿母身子再好一些,我们便带了你弟弟一起回家。”
我不要。张嫣在心中笃定道。
那儿才不是我的家。不是随便几个人笑一笑说是你的家人,你就真的能毫无芥蒂的当他是家人。
可是若宣平侯府不是她的家,何处才是她的家呢?两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西安城有一个她的家,可是她回不去了。长乐宫更不是她的家。举目茫然,她找不到一个归处。
她正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忽瞧得远处假山之下一个熟悉身影向这边走来,跨入亭中笑道,“阿姐。”
刘盈弯下腰逗弄着刚满了月没多久的小外甥,“偃儿今天不哭了啊。也好,男孩子不应该哭的。”男孩子要承担风雨,而不是在风雨中哭泣。
“你就摆谱吧。”鲁元不客气揭他的短,“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比我儿子哭的凶多了。”
“扑哧。”饶是张嫣心中烦乱,闻言也不禁掩口笑出声。
“阿姐,”刘盈尴尬的站起身子,抱怨道,“你就不能在小辈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么?”“阿姐,”刘盈道,“我要去郦邑探望祖父,已是禀过父皇,过两日便启程。”
“去郦邑?”鲁元有些讶然,“爷爷身子又有不好了么?”
“嗯。”刘盈颔首,“上了年纪,祖父的身子就渐不好了。”
“是啊。”鲁元亦叹道,“偏爷爷不肯回长安,只一意待在郦邑那个小地方。”
“祖父也是思念故土。”
“盈弟总是孝顺。”鲁元微笑道,“可惜阿姐如今身子不大好,不然也要陪你走这么一遭。盈弟见了祖父,莫忘了替阿姐问候一声。”
刘盈应了,抬头看姐姐明朗侧面,心中微微喟叹一声,忆起适才在椒房殿中,母后嘱咐自己的话。
“盈儿,”母后慈爱的抚过自己的发鬓,殷殷道,“母后还有你。母后也只有你了。盈儿,你莫要让母后失望。盈儿,你要知道,一旦你败了,你母,你姐,你舅,我们便全都败了。”
恍惚间他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向自己尚且稚弱的双肩袭来,他咬了咬牙承受住不肯让自己被它们压垮,坚毅道,“母后,儿知道的。”
刹那间他更加怀念起童年时草长莺飞的乡野,那儿只有欢笑,没有压力。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他在乡野之间他拼命的想闯到朝堂,而当他终于站在朝堂之上,却无比的怀念梦中乡野的春guang。
有时候他也想软弱,便很羡慕这个同胞姐姐,她可以永远单纯,藏在母后的羽翼之下,自己却要不断的战争。
“咿咿呀呀,”小张偃在阳光下将手伸出襁褓,不知所谓的挥舞,咯咯的笑着。
刘盈告辞的时候,张嫣抓住了他的衣袂,抬头问道,“舅舅是不是打算偷偷的去趟商山?”
“你怎么知道的?”刘盈挑眉,讶异问道。
“那一天在屏风后面,我听你说的。”
“是么?”刘盈道,和吕禄说话的时候他虽然遣退了下人,但张嫣年纪小,又是醉酒,倒并不曾提防,不料这小丫头心思弯弯绕,竟记得这么清楚。刘盈叮嘱道,“阿嫣不要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