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云中城中依旧湿漉漉的,天空颜色阴郁。
自当日匈奴大军从城下退走之后,云中城从遭受的重创中一点点的恢复过来,大街之上,战争的硝烟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尽,转过转角,随时能遇见一两个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或一只腿的百姓,伤口尚狰狞,脸上却已经扬起了充满希望的微笑。古老的云中城焕发出一种新的生机。
到了这个时节,刘盈也即将回返长安。
“主子。”沈莫上前,轻轻劝道,“该走了。”
自从皇后娘娘再度芳踪杳然之后,皇帝就处在一种病态的精神状态。虽然每日里言行起居看起来都正常,下达的命令也井井有条。可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他的背影里看出来,他对张皇后的思念和担忧。
“都收拾好了?”刘盈回过神来,淡淡回问。
“回禀陛下,”管升恭敬答道,“都收拾好了。郎卫们也都侯在外头。”就等着陛下出去,便可以出发了。
“嗯。”刘盈袖手,转过身去,“知道了。”却不向外行,反而朝内宅方向走去。
管升不禁急起来,“大家……”
“让他们在外头候着,”刘盈头也不回的吩咐,“我一会儿就出来——”
……
小小的四合院子,依旧是水砖铺地,青瓦长廊。不知怎的,从前在他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今少了阿嫣的芳踪笑语,便映目觉得凋零起来。院中的桂花树,已经过了开的最好的季节,于盛宴之中,显出一种将要衰败的势头。
花外一池水,曾照低鬟立。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
……
那清清浅浅的小池,曾经映照过阿嫣年轻而娇媚的容颜。阿嫣发稍指尖的清香,仿佛还沾染在院中的一草一木上,闭了眼睛,想象着,她还在身边,从掀开的帘下走出来,袅袅身影,一如当年。
……
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持以谓来者。敬报伊消息。
……
哪怕她如今已经离开他千山万水的遥远,闭上眼睛,依旧能够觉得与她灵犀相通。他愿意为了她而受这世上任意的天罚。只求她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可是,她终究还是离开了她。
而他,会一直站在那个地方,等着她归来的消息。
“啪”,一个声音从张嫣的寝室中传来。
刘盈沿着长廊走过来。见敞开的屋子中,一袭青青衣角站在室中箱奁之前,怔怔的落下泪来。
他咳了一声。
青葵回过头来,见了刘盈,忙拭泪回身道,“郎君。”
在这一刻。不管他和青葵是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在思念同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是一样的。
“娘子的箱奁都被郎君带走了,奴婢只是想过来怀念一下。”
刘盈轻轻道,“阿嫣若知道你这么想她,心里会高兴的。”
青葵看着刘盈,欲言又止。
“怎么?”
许是因为在自己不在阿嫣身边的这半年日子里。是这个少女陪在阿嫣身边,照顾着她的缘故。在失去阿嫣的消息后,刘盈对青葵多了一分纵容。
“郎君。”青葵犹豫问道,“大娘子的名字里,是有一个‘嫣’字么?”
“是啊。”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答道,“嫣然的嫣,代表着微笑的意思。”
“微笑。”青葵重吟了一遍,带着浅浅的抑郁,“我一直不知道大娘子的名字。不过,大娘子笑起来很漂亮,和这个名字很衬。大娘子是一个好人,我们母女都是她来北地后买下来的奴隶,婢子自幼家贫,做事粗手粗脚的,几次服侍不周,大娘子都没有罚婢子,婢子心中便想,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跟着娘子。没承想……”
青葵的眼泪落下来,伸手擦掉,带着微微哽咽的声音,“本来,她若要回长安,我们是应当要跟过去的。可是,她给了我们自己决定去留的自由。像她那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不会有事的。”
刘盈静默良久,方勉强笑道,“多谢你吉言。——你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青葵情绪低落,“许欢大哥先前替我传过消息,苍头爷爷和我娘都没事,可是,小刀……。听说,当时沙南陷落的时候,城里一片慌乱,我阿娘年纪大了,惶急之下摔伤了脚,小刀背着我阿娘找了地方躲起来,他自己却因此被匈奴人抓了去,如今生死不知。”
“……请节哀。”
“我不悲哀啊。”唇边带着清浅的微笑,青葵轻轻道,“大娘子曾经跟我说,希望我做一株青青的葵菜,纵然刮风下雨,也能够抵御的住,不会倒下。小刀是为了我阿娘才遭遇这次险难的,这是他对我们母女的恩义,我会记得他的恩义,站在家里,等着他活着回来。”
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她的背挺的笔直,唇边笑意清淡,而带着刻在骨子里的坚毅。
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北地不识字的奴婢身上,看到了一种属于女子坚贞,刘盈悚然生出一丝敬意。
他的母亲吕后生于微末,先逢苦难,后履富贵;他的妻子张嫣幼时生于绫罗富贵之中,却在刚刚夫妻交心的时候,遇到匈奴入侵的大难;而面前这位名叫青葵的少女,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个贵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奴婢。他却在这三个身份际遇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看到了同一样东西,一种百转千回仍不毁弃的坚贞。
也许,这种坚贞,是女子骨子里生来就带有的,只有到了逢难时刻,才能够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