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隐移步上前,登上乌舟,怀里抱着一只白鹤。身后跟着侍女抱琴,替她撑起油纸伞挡雨。
这是条很大的乌舟,与其说是船,倒不如说是画舫。船夫咴儿吹了个声色清脆高远的口哨,执桨前行。往风雾谷的方向驶去。
陈若隐和抱琴在舫内坐稳,撩起竹制的帘帐,遥望外头江上水云一体,烟波浩渺的氤氲雨景。有一片朦胧空灵的雾气似纱非纱笼盖着,叫人看不清远处的山色。
“这茶是刚采的,还很新鲜,夫人试试。”抱琴替自家夫人烫茶水,一边执起黑陶碗冲茶叶,一边不无疑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夫人何故到今日还不告诉卫夫人自己的真实身份?夫人要一直瞒下去吗?”
陈夫人怀抱白鹤,向外头望去,似无意又有意:“什么真实身份?”
抱琴忍不住:“自然是……夫人是卫夫人的亲外祖母!难道夫人和卫夫人此生就不打算相认了吗?”
“认又何妨,不认又何妨。我只希望她幸福。她现在挺好的,不需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了。”陈若隐面色澹然,眼神疏淡。
“……那日舒太夫人认出您来了。您难道不想女儿吗?”
“我也未曾想到,此生还会遇见衾合。”陈若隐放下帘子,举盏喝茶,“几百年了,二丫头竟还认得我。起初是我对不起她,丢下才那么点儿大的她和柔凉大丫头一个人走了。……且不说芷儿,纵展哥儿不认得我这个外祖母,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抱琴不免替她难过:“夫人当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才留下的大小姐和二小姐,独自一人下了凡尘。可是夫人,大小姐已经没了,卫夫人以为所有族人全部死于非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您真的忍心不告诉她,她外祖母还活的好好的,就是和她朝夕相处的陈夫人陈若隐吗!那个冷沉璧根本就不是她外祖母!夫人才是!”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陈若隐似乎答非所问,“芷儿已经适应在凡间的生活,谁说她没了亲人?她有姊妹,有待她极好的公婆,白府多年来也对她照顾有加。更重要的是她郎君,那样好的郎君。她这辈子没有孩子,也照样能过的很幸福。”
“抱琴是怕委屈了卫夫人,也委屈了夫人您自己。”抱琴低头。
“没什么委屈的。从小到大,我对芷儿没有尽过什么为外祖母的义务,此刻又有什么脸面要求她认我。”陈若隐眼底泛起一片潮红,“我这么些日子住在侯府,想着对她能补偿一点,是一点……可是丫头这样傻!把自己的狐尾全部给了别人!你知道她要求我割断她的尾巴去救人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
抱琴流泪,上前扶住陈若隐:“奴婢都明白……”
“我这一生,欠了芷儿和展儿太多,是还不清了。纵然我下仙山后改嫁为人续弦,凭空得了卿竹这样一个外孙,虽无血缘关系,但他自小可爱聪慧,待我也好,我自然疼爱喜欢得紧。可我却终日沉溺于故土思念,不曾好好疼惜照顾他过多少。真是造孽。”
陈若隐怅惘,“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再去打搅芷儿如今美满太平的生活。”
抱琴无声饮泣:“夫人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不是为难,是成全。成全阿芷,也成全我自己。若两相安好,纵是不见又有何妨。”陈若隐淡淡一笑。
怀里的白鹤醒了,突然抽动一下。
陈若隐低下头去抚摸整理白鹤凌乱的羽毛:“你看,他的羽翼还这样白,这样光洁。”
“卫夫人杀了白鹤,夫人却又把他救了回来。”抱琴目光喑哑,似乎有些恨意,“云鹤子杀了狐族全族,夫人干嘛还要救他?”
“屠光全族的是天帝不是云鹤。云鹤不过奉命行事。”陈若隐道,“而且若无云鹤,凰邀就真的没了。”
抱琴眼中狐疑之色渐深,“这是为何?”
“也难怪你不知。”陈若隐抬起双眼,长叹一口气,“当初天帝要凰邀,是云鹤拼死拆做两半,又冒险下凡尘找到我,将琴身交给我保管。他屠杀之罪孽不可救赎,倒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良心。”
“是云鹤仙救的凰邀?”抱琴大吃一惊,“既如此,当年方翠翘拼死坠落桐花钟所抱的凰邀琴,本就有一半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真正的凰邀琴,若本无损坏,受到再大的冲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怎会因为桐花钟的缘故琴弦琴身分离。”
“竟是这样……”抱琴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可……可夫人干嘛不在卫夫人得到七弦之后,立即把琴身交付于她呢?非要……非要……”
“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容易?我总要让丫头吃点苦不是?”陈若隐沉默了一会儿,“我要让阿芷明白,凰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我想让她逃,逃出这肮脏的云京城,回归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夫人是指望南山吗?”
“凰邀是属于望南山的,望南山是属于阿芷的。”陈若隐撩起竹帘,抬头看天,“我有什么资格怪冷沉璧,是她把阿芷抚养大的。她才是阿芷真正的外祖母。我合该好好谢谢她才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至若望南,那个能追寻到她内心平静的地方,也是凰邀的初衷——弹琴是为了什么,不是为沽名钓誉,不是为取悦他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心。”
陈若隐放下帘子,有两三雨点落在她发上,晶莹剔透,“好在,我的阿芷,她终于是懂得的。”
江上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