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子十分面善，像在哪里见过。/p
她头戴荆钗，身着布裙，臂挎竹篮，像是刚从田里回来。若不是众鬼吏伏地跪拜，口称菩萨，孙悟空还以为她是个农家女子。/p
孙悟空陡然想起数天前，自己曾在灵山见过地藏菩萨一面。当时菩萨也是这副装扮，在一众头戴宝冠，身披璎珞的神佛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p
偏殿不大，陈设简单，一条方案，两个蒲团，案上设有笔砚，侧旁摆满经书，倒像是间禅房。/p
落座后，菩萨开始生火煎茶。/p
起初，猴王还坐得端端正正，过得片刻，便开始东张西望起来。/p
“菩萨凡间庙宇无数，香火极盛，怎么吃住如此简陋？”/p
在孙悟空看来，庙宇越多，香火越盛，菩萨神佛就过得越滋润。/p
菩萨但笑不语，目光温婉如潺潺流水，与世无争。/p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能许下如此宏愿之人，又岂会贪图人间富贵？孙悟空突然『毛』脸一红：“老孙惭愧。”/p
菩萨再次笑了。她将新采的茶叶投入釜中，问道：“大圣可知玄奘为何西行？”/p
“藐视佛法。”孙悟空依稀记得和尚对自己说过，他在佛祖讲经的时候打了个盹。/p
菩萨轻轻摇头：“西行之路乃是玄奘执意要走，并非受到惩罚。”/p
孙悟空讶然。/p
菩萨缓缓说道：“释尊涅盘之时，对众弟子道：‘我所度之众生，皆已度尽，尚未度之众生，皆已作了得度的因缘。尔等只需随我教法而行，我便与尔等同在。’/p
众弟子听后满心欢喜，唯有阿难陀面『露』忧愁。释尊问他为何如此，他伏拜在地道：‘佛陀，我昨夜梦见七件怪事，心中恐慌 ，不得解脱。’/p
释尊问他所梦何事，阿难陀道：‘我梦见地面江河断流，烈焰焚烧；天空太阳陨殁，星辰黯淡；比丘法衣褴褛，脚踏荆棘；林间山猪肆虐，菩提断根；谷底大象弃子，尸虫噬狮……’/p
阿难陀每说一梦，释尊眼中便增添几分忧伤。/p
‘阿难陀，你的梦暗示着众比丘互相嫉害，不畏因果，弃戒恋俗，贩卖如来，就好比澄清净水化为炼狱，天人慧眼蒙蔽污尘，实乃我大法之不幸！阿难陀，你需牢记，大树扎根再深，枝叶再茂，一旦被白蚁蛀空，便会轻易折断。外道不能坏我正/法，唯有众弟子自甘堕落，自坏我法！’/p
释尊闭上双眼，似在平复内心的悲愤。片刻后，释尊问道：‘阿难陀，你的第七个梦是什么？’/p
‘我梦见自己头顶须弥，身轻如燕。’/p
释尊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阿难陀，诸大比丘，诸天人民，唯有你能承教启经，将正/法永传后世。’”/p
正说话间，釜中茶水开始沸腾，起初似鱼儿吐泡，汩汩有声，继而如涌泉连珠，腾波鼓浪，最后白雾袅袅，满室馨香。/p
菩萨用木勺盛起茶汤，满满装了三碗。孙悟空也不客气，端起一碗仰头便喝。/p
苦砺在舌尖蔓延，猴王忍不住咂了咂嘴，皱起眉头。/p
一语成谶！/p
西行以来，孙悟空见过无数庙宇，会过无数僧侣，他们贪图供养，废弃修行，依附权贵，结党犯恶，置屋蓄奴，愚弄百姓，无不一一印证了阿难陀的梦境，印证了佛陀的推测。/p
他忽然对阿难陀起了兴趣。/p
“菩萨可知阿难陀现在何处？”/p
“你见过他。”地藏菩萨吹去碗中浮沫，意味深长的笑道：“他是释尊最器重的徒弟，法号金蝉。”/p
孙悟空瞪大眼睛。/p
就在这时，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传来：“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为世人寻求解脱之法，然而世人求佛拜佛，却心中无佛，如此一来就好比饥饿之人伸手乞食，病急之人胡『乱』投医，纵有缓和，也不能长久。阿难陀之所以会在遮天会上走神，不是因为他轻慢佛法，而是他看到了芸芸众生。”/p
谛听光着脚丫跑进禅房，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慢慢喝了几口，而后捧着茶碗暖手。/p
“你知道三藏法师为什么这么受女孩喜欢么？在他还是阿难陀的时候，就因为长相俊秀，举止温和，惹来无数麻烦。有个叫摩登伽女的姑娘为了嫁他，甘愿剃发出家呢！阿难陀的一生伴随着嫉妒、批评，甚至诽谤，佛陀为他不知『操』碎了多少心！”/p
孙悟空端碗的手猛地一抖，差点被茶水呛到。/p
尊者，你这么八卦真的好么？/p
问及六儿的身世，谛听的神态变了，他正襟危坐，两手搭在膝上，一字一顿道：“六儿因你而生，亦因你而灭，他便是你，你便是他。”/p
“老孙听不明白，还请尊者开示。”/p
“我且问你，六儿是何时诞生的？”/p
“山火熄灭，草木成灰之时。”/p
“草木成灰，意味着你心已死，六儿诞生，意味着希望不灭。他是你守护花果山的执念，也是你不得不摒弃的自我。你自称跳出三界外，却仍徘徊因果中，这一路走来，有哪件事情是你真正想做、愿做的？”/p
孙悟空听了，竟不知是喜是悲。/p
他之所以上天，是因为太白金星的游说；他之所以大闹蟠桃会，是因为七仙女的蔑视；他之所以带上金箍，护送玄奘西行，是因为有人告诉他这样可以洗清罪孽，得成正果。/p
长久以来，他总是随波逐流，顺应因果，却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