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九年冬月初八,天灰蒙蒙的拢着层薄雾,庭院中间光秃秃的老槐树肃立在凛凛寒风当中。末梢的枯枝咔嚓一声折断掉落在地上,被干冷的风卷起,贴着地面发出空洞清脆的响声。/p
沈月妆挽着高高的发髻,黑袍银甲,走出沈府大门。/p
她骑上马回头静静的看了一眼身后那堵高墙,仰头做了个深呼吸,胸膛里的那颗心不安分地鼓动着。/p
她撤回目光,暮雪将至时随军出了城。/p
对于宋家她倒谈不上恨或者厌恶。只是岁月太长,她在一方庭院可念的事又太少,于是这么点不甘和怨念被她翻来覆去咀嚼得久了,便隐隐落了根长在心里生出恨来。/p
这点恨曾在她来到临安的那一年疯长,又在那一年悄无声息地枯死,寻不着痕迹。/p
又能怪谁呢?何人不无辜。/p
为大周守了几百年江山的宋家灭门,尸骨尚在漠北未收。她袭了宋曦的爵位,是名义上最后一个宋家的人,她要去漠北亲自接他们回家。不然路那么长,天那么冷,他们会找不着归乡路的。/p
丰阳比临安离漠北略近一些,贺元帅所率领的大部队比她迟一天从丰阳城出发,两军约定在康曲坡汇合。/p
出关后大雪洋洋洒洒已落了三指深,军队消失在白茫茫的远处,须臾间地上的痕迹便被大雪掩盖。/p
关外的天寒冷彻骨,沈月妆却浑然不觉。她现在心情极为复杂,一时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悲慨。呼啸的狂风将玄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浑身血液如沸腾一般经由胸膛鼓动的一捧心滚过四肢百骸。/p
她终于越过了那堵高墙。/p
扎营休整时,她碰到了驺虞军的都尉梁则。/p
这次驺虞军一案得以昭雪,全靠这人舍生忘死四处奔波。/p
她对这个梁则是有印象的,在写宋曦的话本里出现过几次。/p
书中说他年满四十,生得凶神恶煞孔武有力,赛过猛张飞不让黑李逵。今日得见……嗯,话本里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夸大其词。/p
赛过张飞不让李逵的梁则迎面见了她,支支吾吾半天,开口唤了她一声“少夫人”。/p
沈月妆怔了片刻,又旋即笑开。她脸皮厚,少夫人就少夫人吧……/p
后面几天的路程中,两人碰面的次数倒是不少。梁则身为武将不大擅长言辞,她除了一个温旭从没和外人打过什么交道,因此两人之间的聊天除了驺虞军也没别的事可聊。/p
梁则虽然平素话少,但讲起驺虞军的事却是滔滔不绝。大约是因为驺虞军旧部皆亡于战场,梁则好不容易遇着一个愿意听他讲往事的人,因此回忆的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p
有时梁则也会和她说一些宋曦的事,说完又觉唐突,懊恼地和她道歉。斯人已逝,在她面前提宋曦的确很不合适。但沈月妆却毫不介意,只笑了笑说无妨,她也挺想听的。/p
梁则说,宋曦来到军营的那一年才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小小少年郎,明朗恣意,带着都城世家公子的清贵书生气。后来战场上滚久了,眼神磨出锐气,成为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p
“少夫人看过日出么?”梁则问她,“对驺虞军的兄弟们来说,少将军就是卯正辰初的时的朝阳。在边关久了,荒凉的景色看得多,刀上的血常年不断,得见些美好明亮的东西才能走下去。”/p
而宋曦便是刺破长夜,消融冰川陈雪的朝阳,永远明亮和煦,但不灼人。/p
她对于宋曦的所有认知,都是来自别人之口。她将这些或真或假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凑起来依旧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p
世人只知道驺虞军在长辛之战全军覆没,却不知道长辛战败后,宋曦带着三十余将士在内无粮草外有敌兵的情况下守了凉川城一年零四个月。/p
大周早就舍弃了他们,宋曦却死守着大周的疆土一寸不让。/p
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们是怎么撑下去的。起初还心存希望,再多撑一天或许就能等来援军,后来这种想法在一天天的无妄中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宋曦一直想法设法将凉川城的情况传递出去,梁则最终也绕过北渝监视成功回到漠北,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张捉拿叛军欲孽的追捕令。/p
宋曦到死都没等来接他们的援军。/p
冬月十二,沈月妆跟随梁则率领的先锋营早一天抵达漠北。/p
当漠北的寒风穿过战甲钻进骨缝时,她想她这辈子怕是都见不到温旭了。/p
银铠梨花枪,战场上她似一头漂亮凶狠的白虎,又快又狠地冲破敌阵。烈风裹着雪珠从白骨里开出的红罂粟,除了热血第一次溅到脸上时红了眼睛,再也没有示弱过。/p
首战打的异常艰难,所幸最后还是夺回了凉州城。/p
她跟在梁则身后走进了满目疮痍的凉州城。/p
众人口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丰阳城的小神童,此刻只剩燃尽的焦土,连一抔灰都无处可寻。/p
梁则在满地焦土中找了半天,最后终于摸到了宋曦的护心镜和一块白玉。/p
沈月妆看到那块白玉后浑身一震,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冻住一般僵在原地。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发颤,冰凉的手心里紧攥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白玉。/p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脚步虚浮地走上前。/p
沈月妆拿出随身携带的香囊,里面装着一小截寸长的梅枝,上面两朵开绽的红梅已经干萎,她蹲下身将那枝枯梅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