祎儿初到江陵,印象最深的便是街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他们到处抓人、打人。说圣上要打仗,要沿运河到这里来巡幸,巡幸途中需要有人服侍,需要很多的劳力很多的美女很多的金银……
由于前几年挖运河、征辽东,这一带的年轻劳力已经被征得差不多了,官差们就抓那些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少年;
这里的年轻女孩子个个都不敢出门,即使呆在家里也都提心吊胆,不仅不梳妆打扮,还要在脸上擦上锅灰,才有可能避免被抓走的厄运;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是破败萧条,没钱给官差,官差们就不管值钱不值钱什么都抢……
陈慧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止官差们的抓人抢人行为,他上表朝廷,说江陵县这几年人口锐减,已经不堪重负,希望朝廷体谅,能够让江陵县喘口气,休养生息一阵。
那时,年幼的祎儿还不太明白什么,他的心就像家乡那眼“慧泉”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透明澄澈,世间的痛苦还影响不到他,《百喻经》里的故事也只是些好玩的故事而已,他并不经常去想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复杂的道理。可是,当他看到父亲一天天衰老下去,母亲忧心紧张,也病倒了,小小的心灵还是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到底恐惧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父亲也是一位菩萨,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一天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疼爱他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般,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了——从父哥姐姐那一片嘶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隐约知道,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再也不会柔声地喊着“祎儿”,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再不会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再不会带着那醉人的微笑,听他稚声稚气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佛说阿弥陀经》中说,西方有一个极乐世界,那里没有悲哀只有欢乐,只要信愿具足就可以往生那里。
记得母亲病重时,父亲曾哽咽着对他说:“祎儿,你不是会读佛经吗?读给你娘听听吧。”
于是,他坐在母亲床边,开始背诵自己读过的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他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背诵着,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呆住了,他们暂时忘记了悲伤,凝神听他诵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祎儿沉浸在经中所描绘的世界里,他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具足庄严,美丽的小脸上闪动着辉光,如同一尊小小的佛。
母亲慈爱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概也被爱子口中这个“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的极乐世界给吸引住了吧。-?#~?+
她一直相信祎儿有神佛护佑,这孩子刚会跑的时候,曾不慎跌落村中一口水井里,这本是件不幸的事情,然而当家人和村民们惊慌失措地赶到井边查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井中不知何时长出一朵大莲花,祎儿就好端端地站在莲花上冲他们笑呢……
村民们把这件事传是神乎其神,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陈家小公子,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哪!”
“佛陀……请你保佑……我的祎儿……一生平安……”母亲望着祎儿,喃喃地说。
迷蒙中,她仿佛看到佛陀正朝她走来,用慈悯的目光看着她,冲她点头,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谢佛陀……”她带着一缕欣慰的微笑,离开了这个被苦难塞满的娑婆世界。
虽然已经从佛经中隐约地知道一点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母亲的死还是带给祎儿极大的震动与哀痛。毕竟,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还无法坦然面对亲人的死亡。
父亲再一次称病辞官,带着母亲的灵枢,带着悲伤的一家人,又踏上了返乡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