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辰低着头立在那儿,一颗心七上八下。上官婉儿面沉若水,竟看不出丝毫波澜。大殿内静到了极处,铜鹤香炉内燃着沉香,袅袅青烟盘桓而上,消散在帷幔深处。
“你该早些告诉我才是。”上官婉儿说道。
杨辰微微一怔。上官婉儿自妆奁镜前转过身,含笑看着她,说道:“早知你们两情相悦,我必不会将你留在宫中。这样吧,等端阳节一过,我就送你去郡王府,可好?”
若是在昨天,杨辰一定欢喜得很。她一直梦想着以良民的身份出宫,嫁给李隆基,然后想办法接姨娘和弟弟回来,一家人安乐地过日子。
一夜的功夫,却是什么都变了。
杨辰低头说道:“婕妤,奴不想出宫。”
上官婉儿只当她是说些卖乖的话,微微一笑,道:“这可是好事啊,你如今的身份,再加上郡王对你的心思,做个侧妃也是稳稳当当的。”她含笑拉着杨辰的手,涂着凤仙花的指甲印在雪白的皮肤上,几道红红的印子,“你是从观风殿出去的,往后,可要常回来走动。”
杨辰的心一沉,退后两步,敛裙拜倒,俯身说道:“求婕妤不要赶奴走。奴哪儿也不想去。”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问道:“怎么,你不想去郡王府?”
杨辰低眉,说道:“奴曾经想过。可是,现在不想了。”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为何又不想了?”
杨辰缓缓抬起头,眸中戾色一凛,说道:“婕妤试想,若有一人害得你家破人亡,你还愿与他朝夕相对么?”
她低下头,眉目间的戾气瞬间敛去。上官婉儿心头一亮,蹙眉望着她,说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杨辰低着头,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奴愚钝,昨日才知道实情。”
“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杨辰仰头说道,“婕妤有所不知,去年上阳宫夜宴,临淄郡王曾请婕妤帮忙周旋。当时奴恰巧也在院中,将那一番对话听了个完全,只是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直到来俊臣被诛,奴看着婕妤复核案件,暗自揣摩,看出了端倪。”
她微微垂眸,说道,“奴本也不信,直到昨夜与临淄郡王相见,言语试探,终于将一切弄了个清楚……”她说着,原本干涩的眼眶再一次蓄满了泪水。她猛然抬起头,双手抓住上官婉儿的袖子,哽咽着说道:“婕妤,求你了,别送我走。我恨他。要我委身于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上官婉儿未曾想到她是这样聪明又烈性的女子,不禁心头一凛,道:“哪里学的这些寻死觅活的话!”
“奴失言,婕妤恕罪,”杨辰俯身一拜,抬起头来擦干泪水,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父亲蒙冤被杀,我杨家满门没入奴籍,这弑父辱门之恨,奴刻骨铭心。求婕妤垂怜,给奴一个雪恨的机会,为了冤死的父亲,更为了我尚在世间的孀母幼弟。”
杨辰跪坐在地,身下裙摆散开,赭色襦裙罩在她瘦削的身子上,平白多了一股韧劲儿。她白净的脸上一双莹然黑眸,闪着灼然的光辉,直直望着上官婉儿。
恍然间,也是这样一个阴郁的天,穿着一身麻布衣衫的女孩躺在母亲的尸体旁边,仰头看着那潮湿发霉的屋顶。母亲的手早已经僵冷,她却仍旧握着不肯松开。祖父蒙冤,上官氏满门抄斩,母亲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种绝望和恐惧深入骨髓,即使隔了三十年的光阴,仍会让她在午夜梦回时惶然流泪。
上官婉儿看着脚下跪坐的杨辰,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你有何打算?”上官婉儿淡淡问道。
杨辰豁然抬起头,道:“我要为父亲翻案,为我杨氏翻案!”
上官婉儿双目微眯,问道:“你这心思,临淄郡王可知晓?”
杨辰抿唇摇摇头,道:“奴断不敢让他知道。”
上官婉儿点点头,默默起身,说道:“你须知道,这一切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她眸光冷冽,道,“只要李隆基还在,并州的案子就不可能重审。李隆基的背后是太平公主,是足以倾覆朝堂的力量。你与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杨辰浑身一紧,向前膝行两步,扯着上官婉儿的袍袖,说道:“该怎么办,婕妤教我。”
上官婉儿缓缓俯身,沉声说道:“只有等。”
“等?”杨辰怔怔重复道。
上官婉儿点点头,说道:“想在这皇宫中生存,你必须学会等待。宫闱朝堂,势力纷繁,复杂莫测。只有沉得住气,才能等到时机。”
杨辰眸光一转,问道:“要等多久?”
“不知道。”上官婉儿垂眸,目光飘向远处,说道,“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有的人等了一辈子都没能等到一个机会,有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了时机,却没能抓住,最终还是一场空妄。”
上官婉儿起身来到窗边,薄薄的天光将她衬成一个暗淡的剪影。她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庭院,射向某个不知名的所在,说道:“这是一场暗无天日的等待,你永远不会知道时机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场黑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就像是一株草,只有在狂风过境时屈身蛰伏,才能等到风定天和的那一天。”
她喃喃地说着,似是在对杨辰说话,又似是说给自己听。
许久,上官婉儿缓缓转身看着杨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