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烈是商朝战将中有名的“打不死”,这一点傅说是知道的,但是,这一次敌人在暗,我在明,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敌人是谁,在何方,有多少兵力?并不是仅仅依靠坚强的意志就能战胜敌人。再说左烈的行动也不方便,由于他的左脚掌在与狄族人作战的战役中被战车轧得粉碎,软组织严重萎缩,拉短了膝窝和脚踝的筋骨,使得他的左腿无法伸直,走路一歪一扭。从这些情况分析,左烈完全有资格领一笔赏金回乡终老,却绝对没有资格被选作保护祖甲北归的将领。
祖庚榻前的烛焰,烛焰里祖庚的鼻息,弱弱的,看不出半点生气。祖庚为何选择一个残将赴命?为何将帝国的命运拴在一个瘸子身上?在傅说的印象里,祖庚算无遗策、用兵如神,从未失手,每次决策都那么独到英明,常常能化腐朽为神奇,将漏洞转化为胜机。不知他这一次是不是已经勘破了迎甲军全军覆没的玄机,而且认识到左烈就是破解玄机的密钥,所以才这么大胆、胸有成竹地派他前往。
傅说一直相信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必有其非凡之处。然而,这一次赌注太大,他不得不对祖庚的判断力表示质疑。他担心祖庚的误判会令商朝帝国的千秋功业一朝倾覆。于是,他到**找到太后,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太后是先王武丁的遗孀。她用厚重的白色粉底掩盖时间在脸上留下的沟壑,用血红的膏泥掩盖干瘪的唇线。她抬起下垂的眼帘,露出浑浊的眸子,满眼疑惑地打量着伏在地上的傅说,过了半晌才轻启朱唇说:“下去罢。”
傅说倒退着出了**。他不明白祖庚的母亲为什么没有反对祖庚的昏招?
他来不及仔细思考,眼下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需要他去解决。旧王将死,新王尚未还朝,这是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虽然朝臣间私下里彼此议论纷纷,民间也是风声鹤唳,却不能就此公诸于众,一语坐实,毕竟他还要借这一根稻草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方国,让叛军得不到确切讯息,不敢轻举妄动。
傅说心里直打鼓,这真是一根事关帝国存亡的救命稻草啊。
傅说跟左烈没有太多接触,一个文官,一个武将,少有交集,他只是曾经耳闻这个楚人在战场上的威名,却不知道他是否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说来好笑,祖庚选择的这个英雄竟然是一个本该回乡养老的残将,而傅说要这个残将守护的竟然是一个朝野皆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但傅说明白,天下间的事往往就是这么荒谬,尤其是国政王权,常常一句笑谈定胜负。所以,他要让左烈承诺对这个千疮百孔的秘密保持绝对的沉默。
当左烈以额触地长跪在王榻跟前时,傅说凭借毒蛇般的嗅觉,意识到左烈虽然肢体已残,面容已毁,看不出一个将军应有的风度,却绝对是一个守得住秘密的人。所以,他默默地送左烈走出宫门,未发一言。
左烈在傅说的身旁一歪一斜地走着,毫不介意傅说难以掩饰的怜悯的目光。
傅说在左烈的淡定中感受着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将军的尊严,在他身上找到了昔日那种连营吹角、马革裹尸的壮烈气氛,当然这仅仅只是一种感受,但是,对于傅说这样一个久经沙场考验的人来说,只要有这种感受就够了,这就像两个高手过招,只要看一眼就能决出高下,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仅靠肉眼是无法看出来的,需要人用一生去感悟。当然,有些人或许一生都无法悟出,而有些人却能在一瞬间就捕捉到。
傅说和左烈显然属于后者。跟着这种感觉,傅说渐渐开始相信祖庚的英明。
左烈戴上头盔,跳上马背,在禁卫军中点足一百精骑,令其迅速列好行军队形,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依然立在宫门前的傅说。傅说也正望着他。目光撞击的那一刻,左烈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热血忽地跃动起来,把身旁飞舞的雪团都化作了一片白雾。他转过头来用马镫踢了一下马腹,那马将身一矮,箭射而出,那一百精骑也随他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傅说仰起头,望着飘落的雪团在赤红的烛焰里化作飞溅的血花,在夜风中绽放。
傅说其实知道,虽然这个残将曾是常胜将军,身经百战,未尝败局,故而能在心底始终坚守那份骄傲,但他如今毕竟已是斜阳余辉,又加肢体残缺,实在不知他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绝招战胜暗处的敌人,除非出现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