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尽,又是一年正旦。
连着几日天气皆是十分清朗,初岁元祚,尘埃落定,寒冷催着宫中的红梅尽数盛放,点点绯红像是女子眉间的朱砂痣,缀着素淡而庄严的宫舍也终于有了几分元日的喜庆。
岁末时的皇宫相当忙碌,上至皇帝皇后,下至杂使宫人,都有着忙不完的琐事,游廊中随处可见捧着各式物件的宫人在无声而快步地穿行者,六宫上下亦是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元日,不敢有丝毫差池。
岁末是一年之终,武平三年的结末,齐国的大半百姓们都艰辛渡过着寒冷而贫瘠的冬天,坐在炕上盘算着余粮或缝在裤衩里的铜子能撑到几时,然后期盼着来年收成再好些,朝廷不再多添派赋税徭役,仅此而已。
冯小怜没有在宫中过过元日,以往在长安升斗小民的日子,元日无非就是闭门却鬼、饮椒柏酒、食五辛盘之类的,大多是约定俗成的习俗,最重要的是亲朋邻里之间其乐融融,然而对于齐国高高在上的宫廷而言,元日有着不同的意义。
元会之日,各州郡国将派使者进京。而皇帝则会派侍中宣诏,不仅是向各州刺史询问各地的人间疾苦,也要是指示各州郡长官要勤政爱民,判案公正,赋役均平,监察长吏的浮华之举,纠劾纲纪败坏之人。宣诏毕,便让使者书治理本土的良策,不过使者上书时丢字落字要罚站,字迹潦草要喝墨汁,写得狗屁不通则会被直接撵出去——这项规矩是很有齐国特色的本朝独创。
伟大的昏君陛下高纬虽不懂治国,却也不会违背祖制,是以历年都会例行公事地宣诏,于是今日天还未亮时,便早早地去接见郡国使臣。冯小怜迷迷糊糊醒来时他已经穿戴完毕准备离开了,只是行动间轻手轻脚,说话都用气声,没有一丝动静。
冯小怜扯着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睡眼惺忪地望着门口的高纬,用浓浓的鼻音说道:“你去哪……”
高纬一怔,回过头看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唇角微微扬起。“我去上朝,你多睡会儿。”
冯小怜这时才清醒了些,想起来今天不是睡懒觉的日子。于是艰难地离开温暖的被窝:“对了,今天要去中宫朝会……”
“再睡会儿。”高纬不容拒绝地将她塞回被子里,为她掖好被脚,然后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出门多穿些。伤寒还没好多久,不要吹风了。”
冯小怜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高纬起身吩咐侍者再多烧些炭,这才离开。冯小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自阎玉儿死后已过了半个月,他们却像是有了默契般从未提及那日的话题。然而冯小怜却知道高纬未必已经全然释怀。虽然两人言行依旧亲密,她却能从眼神或语气的细微之处感受到高纬心中还未散去的阴霾。而她也不知该从何解开他的心结。
……
……
高纬走后没有多久,冯小怜便起床开始梳妆。准备赴中宫朝会,即元日后宫嫔妃朝拜皇后之仪。
为她梳妆的是那名她新提拔上来的小宫女清绮,她模样看着灵动跳脱,似乎还有些冒失,却不是懵懂莽撞之人。这些日子跟在她身边,行止合乎规矩之外又多了几分贴心亲切。于是冯小怜便也放心地留她在身边伺候。
“一月一日,今天就是元日了呢。今日宫里可热闹了。”清绮手指翻飞为她盘着发髻,说道。
冯小怜忽然觉得这个日期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邺城出身的“冯小怜”的生日,这当然是编的,而且为了能让她记牢还特别选在这个最好记的日子,至于她原本的生辰,她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的确已经快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了,要不是头顶上有周国密谍的利剑悬着,她估计真的会乐不思蜀当一个无忧无虑的淑妃。
“这个发式,淑妃瞧瞧可喜欢?元日要喜庆些才好,淑妃戴这支赤金重瓣并蒂莲步摇最是相称了。”清绮一边轻轻地理着发髻,一边看着镜中的人影,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就算今日中宫朝会百花争妍,却也依旧是淑妃一枝独秀。”
“我不想要戴这种长长的穗子。”冯小怜蹙着眉拨弄着长长垂下的红宝石串珠鎏金璎珞,不悦道,“转头的时候总是会打到自己的脸。”
清绮掩口笑道,“正是为了让淑妃举手投足之间都端庄沉稳呢。”
于是直到上了肩辇,冯小怜都一直僵硬着脖子,昂首挺胸,使劲端着后宫第一宠妃的范儿——只是为了避免让璎珞打到自己的脸。
雪过天晴,寒梅盛开,空气中都有着清冽而寥落的香气,深远而冷清的宫中,薄薄的雾气缭绕着,长长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
宦官抬的肩辇十分稳当,她坐在其上可以看到远处连绵宫舍的琉璃瓦,一路上肩辇行着,见了肩辇的宫人无论在做什么,皆是恭敬退避一旁,放下手中物事深深行礼,直到肩辇离开了视线才能站起身,继续行走。
冯小怜俯视着他们,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他们的背脊。
肩辇乘久了,大概也会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视角。
自长安千里迢迢来到邺城,说起来也不到一年的光景,对于她而言,这一年却比起她人生之前的十几年都要漫长。她从长安城街头流落的小小孤女,辗转成为了齐国后宫的第一宠妃,人生际遇的跌宕起伏,光怪陆离,莫过于此。
不过好在她对自己目前的境遇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