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胡六从昭狱里头出来,已是月移西楼。看着那如水一般的清辉洒了一地,生平第一次,这个在深宫内院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人毫不掩饰地于外人面前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虽然是锦寰用心收买而下的暗桩不假,可到底也跟在了锦夜身边多年,若说没有半点感情的因素在里面,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眼看着那个曾经在自己心中好似坚不可摧的帝王被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步步算计至今,甚至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失去一切,他的情绪更是说不出的复杂。然而归根结底,这恐怕,也只能说是天理循环吧。锦夜过去是怎样对待云丞相一家的,现在就被还以同样的颜色,即便二王爷不告诉他无心公主的计划,他也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个女子对自己的生父还抱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不过,哪怕是生在天潢贵胄的皇室宗族,这样的相爱相杀、父子成仇,也实在是一幕太过惨烈的人伦悲剧。他身在其中,纵然只冷眼瞧着,都觉得不忍直视,那便更加难以想象,陷入这个纠葛并快刀斩乱麻似的解决好一切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总管大人,您这是……”尚且还捉摸不透眼前之人的心思,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为首的那个大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问询了一句。毕竟,像他们这种小角色,整个皇城里那可是一抓一大把,又有几个,能够这般轻易就接近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呢?那自然是必须无条件地伺候妥当,指不定升官发财的机会都全在这一遭了啊。
“无事,本总管这也就要回宫复命了。”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胡六再度看了眼那恍若狰狞巨兽一样的昭狱入口,只犹自不放心地吩咐上了一句:“王爷终究是王爷,无论如今状况如何,也绝对不是你们可以轻慢得起的。所以,如果能够,还是好好照料着吧。”说不准,这裂金国的天就什么时候变了啊。
“一定一定……”又是一阵点头哈腰,待到几个狱卒齐齐站直身子,那一道略显苍老的人影却是已然去得远了。反正该说的他都已经全说完了,接下去该怎么做,那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情了。所以,还是早些回御书房去伺候着比较好,近来皇上的睡眠一直都不深,难保他离开得久了,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而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就在这个一不留神的功夫,一道黑影却是犹如青烟一般地飘进了昭狱最深处,迅捷如电而又无声无息。纵使这里的狱卒和守卫都训练有素,也压根儿就没能发现他的半点踪迹。
黑影一路疾闪而过,但闻一缕幽香自他身上徐徐飘散,所过之处,竟是没有一个人还能安然伫立在那里的。等到他好不容易行至锦寰牢房门口停下,放眼周边,不管是犯人还是守卫,都已是尽数倒在了原地,看起来颇为壮观的模样。
“你……你怎么来了?”早就被如此之大的动静给惊扰到,锦寰从假寐之中醒过神来,却是第一时间就抬头望向了面前这个看起来极为眼熟的夜行衣蒙面男。如果他没有认错,这样的身形,这样的眼睛,除了那个人,应该……
“这样都能认出我来,王爷的眼睛也未免过于毒辣了一些吧。”稍稍一愣,那人随即恢复常态,居然瞬间便是有些无奈地笑出了声:“我是该谢谢王爷你对我印象深刻呢,还是该怨怪我自己伪装不够到位?”说完,他扬手就揭了蒙面的黑巾,立时便于昭狱绰约昏暗的火光之下露出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孔——正是此刻本应身处二王爷府上的素玉公子简素。
“你怎么来了?”锦寰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沉默半晌,却只是将先前的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简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双手无意识地扶住牢房的栅栏,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究竟用了多少力气才勉强保持了现在的站立姿势。只有那明显是因着用力过度而已经发了白的骨节,悄然而突兀地存在着,以彰显其主人其实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当初,早在他于伶仃阁中一眼注意到简素之时,就已经在暗中对这个人进行了一番全面而彻底的调查。历时半月,得到的所有情报都是如出一辙,那便是号称天下第一琴师的素玉公子,乃是孤儿出身,从小就长在伶仃阁中。后因长相俊美,风姿卓然,这才被阁中的负责人相中并且特意寻了名师开始教授琴技以及诗书字画。就这么少到可怜的一点消息,还有无数的人证物证可供查验,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身份或者背景,身世清白到连向来自诩挑剔的他都寻不出半分破绽。
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便都很顺理成章了。他和他惺惺相惜,甚至彼此之间感情渐深,于是,他宁可顶着世俗的压力也要硬接了他入府,还扬言终身不娶正妃,以致于多次和锦夜发生争执,气得他那父皇屡屡要废了他……
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么不值的。只要生命中有着那样一个可以去爱、去珍惜的人,他甚至一度愿意倾尽所有来换取。可是现在,这个人,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以这样的手段和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就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都做错了,而且,还错得很离谱。
静静地凝视着他,简素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太过显著的变化,似乎,还是那个在王府后院里和锦寰小意拌嘴的伶仃阁琴师,除了脾气躁了一点、嘴巴毒了一点,总体来说还是轻柔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