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步走回养心殿,一路上却思绪翻涌。
陛下正展开一卷空白诏书,见我回来,她命道,“替朕拟旨,秦氏父子共计十项大罪,朕要昭告天下,明年秋后将其处斩。”
我欠身颌首,行至案前提起笔,却良久都无法写下一字。
“秦太岳是国朝上柱国,又是首辅,陛下可否再考虑一下对他的处置,改为赐死?”我对她温言建议。
她抬首看着我,蹙眉道,“他犯下的是谋反大罪,按律是要诛九族的。”
九族里也包含了皇室成员罢。我再劝道,“陛下应该为太子和公主考虑一下,秦太岳毕竟是他们的外祖父。”
她向后靠在龙凤雕花圈椅中,不耐的问道,“你的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秦太岳想要杀朕!你还要劝朕为他留个全尸么?”
我垂目,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会令她更为不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秦氏已不能翻身,陛下无谓赶尽杀绝。何况,秦启方在此事中……是无辜受戮,他……原本该是个清净纯粹的治学之人,臣为他觉得可惜。”
她略微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遂将那日秦启方对南柯记的感悟讲与她听,“秦公子是个通达之人,他未始不知道秦太岳的行为早晚会招致祸患,他虽已看透,只是身为秦家之子还是难以超脱。臣不敢劝陛下赦免秦公子,但臣,亦清楚他与此事根本无关。”
言罢,我对她俯身下拜,端正行稽首礼,之后未再抬头。
在等待的过程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起秦启方幽深空幻的目光,他是那般年轻,或许他的理想只是著书修身立德……我的心不由泛起一阵抽痛。
眼前晃过鸾鸟朝凤绣纹裙摆,我抬起头,她已站定在我身侧,面色柔和,目光清澈中带有暖意。
她向我伸手。忘记这是她第几次向跪拜她的我,伸出手。她温和的说着,“起来罢,朕可以答允你。”
我惶然的扶着她的手起身,深深垂首,羞惭于我屡次违逆她的意愿和她对我始终如一的宽容。
“元承是那么聪明,还是被你猜到了。”她抚着我的手,淡淡一笑,“朕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令你参与其中。你知道为什么?”
她不待我回答便缓缓开口,语气极近温柔,“元承在朕心里,一直是个难得干净之人。朕一直在想,等到朕扳倒了秦太岳,收回所有的权利,就再也不用你离开内廷为朕四处奔走,你便可以一直留在朕身边,陪朕读书作画唱和闲谈。你说秦启方纯粹,其实你何尝不是个纯粹的人。朕觉得你是唯一配得上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的人。”
我心中猛地一颤,这是当年我为她所救时,对她形容倪瓒画作所用的八个字。原来她记得这般清楚。然而脑中不免回想起她和秦启南那晚的对话,她也记得他所说过的话,同样记得那么清楚,却还是构陷了秦太岳,毁了秦氏一族。
我勉强对她一笑,这个笑容也许带着几分惨淡,她心有所感,复问道,“元承怕朕么?”
我垂目不知如何作答。她叹息,“朕不想你害怕。你也许不明白,朕从未拿你当过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臣子。元承,你聪明,通透,对朕从未有过索取之心,知恩图报。朕绝少信任一个人,却只愿意信你。在这座寂寂深宫里,你是朕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你肯为朕做任何事,朕亦愿意护住你,一世。”
我深为动容,然后对她欠身以应。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刻,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然而并未忘记深宫中另一个愁肠百转之人,我问道,“陛下要怎么处置王爷?他,总归是不知情的。”
她牵着我的手走回座位处坐了,却未松开手,平静的说,“朕不想面对他,也不想和他争吵。先禁足重华宫罢。朕不会杀他,你放心。”
我凝眉,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开始在脑中生成,我没有再犹豫的问出,“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王爷,可曾有过真心?”
我凝目观察着她的表情,想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眷恋和爱意,真可惜,她只毫不犹豫的摆首,神情倦怠的说,“朕曾经很欣赏他的才华,也替他惋惜。但却无法喜欢上他,也许他也是如此罢。我们都只是在骗自己,骗对方,有什么法子呢……这和他是不是秦家的人却没有关系。朕只是,没办法爱慕他。”
没办法爱慕,却又要捆绑在一起,共育一对儿女,即便于帝王家,亦是一段无望而悲凉的故事罢。
连日来孙泽淳每日向我回禀秦启南禁足于重华宫中的境况。无外乎今日又砸了几个官窑瓷器,撕了几幅武英殿藏品书画,或是将送膳食的宫人骂出门去,对着守宫的侍卫吵嚷他要面见陛下之类云云。
我没有为秦启南向陛下进言,不是因为我想安心看他笑话或者存了落井下石之心,而是我知道陛下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他,她需要一些时间。
几日后,我从司礼监衙门交代了事出来,途径上书房,正听到翰林侍读赵懋在为太子讲学。太子今年七岁,早已长成一个俊朗聪颖的少年。此刻赵懋正在为他讲述朱子的四书集注。
赵懋看到我,向我颌首示意,我亦一揖以还礼,他于是继续专注讲解。太子却回首,看到是我,出声道,“元承,你来了。”他冲我招手,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一贯对我很是亲厚,有次他拿着那件幼时我赠他的百家衣,笑着感谢我,“我本是早产出生的,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