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幽暗,坚毅的脸庞看不出表情。每次他想要掩藏内心情绪的时候,就会咬紧牙关,显得特别镇静,也特别无情。
从攻入晋阳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各种打算。如何救回燕王和舒妃,如何应对朝中诸臣的指责。如果自己是太子,会怎么办?万一他铤而走险,又怎么办……
行军打仗,走一步算十步,敌我反应皆在盘算掌控之间。
太子会在渔阳行宫张网等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父母陷于此,大丈夫岂能因危而不往。他一方面让侍从逃走,一方面却将慕容宣和舒妃仍然安顿在渔阳城中。太子追踪他的亲卫,却不知那一行二十人,根本就不是亲卫。而是死士。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巽王府的死士。
慕容宣说:“你那个蓝釉?你不会,你舍不得。”
慕容厉说:“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
慕容宣说:“你这样做,就不怕他们骂你卑鄙?”
慕容厉说:“我可以卑鄙,大燕却不能亡国。我走了,这里暂时安全,不要离开。”
存亡之际,最凶狠的人,最容易给人以安全感。慕容宣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挺拔伟岸,新的头狼产生了。
慕容宣说:“儿子。”慕容厉转头看他,他说:“宿邺城小泉山,大约有七万山民。你让严青派人去找他们。是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慕容厉怔住,良久问:“什么?”
慕容宣笑:“什么个屁啊,你老子当年也是带兵的啊,能没有一点家底?去吧。”
慕容厉缓慢地明白过来,良久,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多么不愿,真正到了最后一刻,撕裂近十年的温情。他在玉喉关接到蓝釉,当然查过她近几年的生活。
她喜欢上端木正扬,与他育有一子。但端木正扬沉迷剑术,两个人很快就发生分歧。争执不断之后,蓝釉也不喜欢端木家族那种压抑的氛围,带着儿子逃到玉喉关,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端木正扬正四处寻她,要抢回儿子。
所以她看到慕容厉,第一反应就是跟他走。她才不要儿子长成那种只知道剑法的怪物!而孩子跟随慕容厉之后,端木家族果然不敢得罪朝廷,一直没有动作。
最后慕容厉将慕容轲载入慕容氏家谱,又封蓝釉为侧妃。可谓是彻底将端木轲还给了她。从此以后,端木家再要人就要考虑一下巽王了。
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若是愿意回来,他接受她回来。若是不愿意了,他仍然展开羽翼,顾她护她。可是这十年未变的温情,最后却要变成这样丑陋不堪的阴谋算计。
可不言,又岂能不伤?
慕容宣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头,最后却轻轻拍拍他的肩。
可怜的孩子,你顾念天下,可顾念着你的人,没有几个了吧?能少伤一个,就少伤一个吧。
慕容厉去往东胡的那一天,大蓟城破。
慕容慎第一时间前往小蓟城益水镇,追捕香香。他知道慕容厉中了剧毒之后,仍然过来陪这个女人。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可谓是最重要的人了。
而值此时,韩续派来接走香香的人正好同他狭路相逢。双方在益水镇一场拼杀。
香香什么也没带,小侍卫扶着她,一路逃出益水镇。战火已经烧到了这里,到处都是东胡人。房舍被烧毁,冒出火与烟。昔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与已经变色的血。
仿佛一瞬之间,人间沦陷。邪魔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光明染血。
旁边的草垛里,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被推倒在里面,身上压着三个东胡士兵。她垂死的呻|吟令人心惊。
香香没有办法去救她,身边的小侍卫功夫虽然不错,但是街上全是东胡人,只要一点响动,旁边正在屋子里搜刮财物的畜牲就会冲出来。
香香第一次见到地狱,小侍卫带她努力避开人,往偏僻的小道上行去。她怀着身孕,他也不敢走太快,努力顾全她。转角的时候,香香回了一下头,草垛里已经没有什么声响,只剩下两只带血的小脚仍然在抽搐。
如果世间真有神灵的话,发起战争的人,无论多少年,永远都不应被宽恕。
永不。
香香想去马邑城,慕容厉最信任冉云舟,现在小萱萱她们一定在马邑城。但是小蓟城几乎空无一人,马车、马匹什么的早就被一抢而空。她没有办法徒步远行。
小侍卫说:“我们逃往山里,等到战火平息,夫人平安诞下孩子,再谋后续。”
香香点头,当务之急当然是保命!天啊,令支县现在还好吗?爹和娘……
她跟小侍卫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小侍卫也有些佩服——虽然她很害怕,但是一直没有拖后腿。就在刚才,他其实有点害怕香香让他去救人。这长街血洗,哪里救得过来?
而行过这样的修罗场,她还能行走,还在极力想要跟上他。
两人刚往山里行走不久,突然身后传来喧哗声。香香一惊,小侍卫左右一看,找到一个大坑。是农时山民用来浇灌庄稼的储水洞。有时候里面还会兑上大糞,里面奇臭无比。
但如今非农时,虽然臭,却没有水。
小侍卫说了声:“夫人恕罪!”
说着将她塞进坑里,又急急将上面已经枯黄的茅草拨过来,仔细盖好。撒上几片枯叶,伪装成好久没碰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