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已是三天后。照顾我的女子素着一张小巧脸庞,下巴尖尖眼睛大大,额角上一条长长的粉色疤痕醒目之极,以至于我在朦胧中以为是旋波,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醒了?我看看。”她转过身来探手过去贴在我额上,俄而眉头一松,好似松了一口气道:“烧也退了。既然好了,就起来去见方大娘吧。”
方大娘是浣衣局的主事,头顶上还有一个管事太监叫李甲。不过李甲的心思都用在巴结上头想换个好差事这边,浣衣局的事情便统统扔给了方大娘。
生的阔口大眼粗腰虎背的方大娘鼓着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拧着两道粗眉道:“细手细脚,一看又是得罪了哪边的主子被发配来的?你就跟着素心吧。仔细着手脚,当天活儿当天做完,若是做的不好,让主子不高兴,可不是一顿两顿板子的事情。”转过头又对领着我的素心道:“规矩你讲给她听,今天就把该做的份例领了去。”
素心就是额上有疤的宫女。她应了一声是,淡着神情将我带到领工夫的地方,一路上嘴也没闲着,跟我说了浣衣局的日常功夫。
浣衣局顾名思义,就是提宫女妃嫔浆洗衣服的地方。在这里工作的通常都是低等宫女,大多是穷苦人家卖进宫来赚份例银子的。因为不能进入太极宫,所以在年岁上要求并不那么苛刻,即便满了二十五,又或者出宫嫁了人,依然可以按时按点进来洗衣服挣工钱,好比方大娘,若干年前就成了亲,如今孩子都成堆,依旧领着掌宫宫女的份例。再有一小撮,便是像我这样被主子贬来的。
通常我这样的宫女在浣衣局并不受欢迎,一是没什么力气活儿做的慢,折腾死了也就罢了,偏偏有时候会连累到别人扣赏钱,二是有的受不了苦,便会想些歪路子讨好管事的太监宫女,相形而下更遭人恨。无怪乎我病了三天,身边除了一个素心带着照看,其余人只漠然等着我死。
素心大我三岁,是半年前从锦銮宫被陆昭仪赶出来的。在浣衣局呆上一些日子,便有她的八卦吹到耳边——不曾想她竟然是永泰元年大选时跟陆昭仪一同进宫的秀女。因为殿选那日病的起不了床,故而没得到封号。病好后就被分到锦銮宫做个普通宫女。大约因为一次皇上去云霞殿时跟她说了几句话,便被陆昭仪失手划伤了额头。循例破了相的宫女再不能在太极宫伺候主子,于是她便被送了过来。
虽然我与她同进同出,但她待我实在不怎么亲厚,常常是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连多看我一眼都难得,导致我一度以为她起初对我的照顾是因为同情可怜。处得久了才发现素心实际上是个面冷心热的姑娘。我们双双被分配去专门洗烫熏香主子的衣服。刚开始因为量不大,还以为是个好差事,上了手才知道,这实在是个折磨人的功夫。
宫女的衣服洗得不仔细或是洗坏了,大不了赔点银子挨顿骂。主子的衣服洗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且主子衣服不仅花样多,料子金贵,还有各种讲究。通常是我手上一件衣服妥妥弄好,其他人五六件已经晾在了架子上。
万一要是遇上主子心情不好,挑了衣服上的茬儿,那就是飞来横祸,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这样的活儿通常都让我们这些从太极宫里出来的宫女做,说得好听是我们手脚轻便,不好听就是顶雷抗包,反正到了这里,也没人在乎你的死活。
我在素心的指导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好歹能勉强跟上进度。浣衣局的衣服永远洗不完,方大娘说的对,当天活儿哪怕你熬到天亮也要做完,因为第二天还有成山的衣服等着你。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浣衣局到底不是暴室,那里的舂米劈柴是把人往死里整。在这里,虽然辛苦,但还能活得下去。
秋月寒雪自清洁,春花盛极又谢,一晃眼大半寒暑已然过去。
这大半年中,来看我的人掰着指头一只手就数完了。
头一个月莫知来过一次,看了看我身上的粗布衣服和不整的发髻,脸上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憋了半天最后只带了一句话道,如是后悔,小主那里还有回还的余地,便掩着口鼻匆匆离去。
小义偷偷摸摸来看过我两次。一次是冬至时分送了些吃食,顺便告诉我苏夫人进宫来看荣容华,顺带脚的问了我一声,被云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便再不曾提起。
关于我的骤然消失,云熙对外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偷了小主一双心爱的冰种翠玉镯子,念着旧情不做处罚,只赶了出去。在凝阴阁内部,则是下了死命令,谁敢里外多一句嘴,便立时打死不赦。
另有,恰逢苏老爷高升进京述职,皇上为给云熙凑成好事成双,已然晋她为正四品的容华。
第二次也是乘着过年偷偷溜出来,专程为我手上起得十数个冻疮送药,还特意告诉我,这药是夏大人配的。
我知他来一次不容易,便叮嘱他若无事再不要来了,让容华知道了反而不好。他望望我手背上那些化脓开裂的冻疮,红着眼睛点点头,之后便再没有来过。
即是打定了出宫的主意,便要开始存钱。原先想着陪云熙在宫里一辈子,就将银子看得淡了,如今拿到一个月的份例才明白小义待我如此亲厚的原因——在太极宫的宫女太监年奉二两,到了掖庭宫则是减了三成。而我那时倾囊赠与小义的五两银子,要在浣衣局洗上三年衣服才挣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