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从前一日的暮色将临一直持续到次日破晓时分,那光色从苍穹里掠出的一瞬,正是刀剑齐挥,于是朝暮相接的那一瞬,远天耀出几片金光,像是在天边被长剑生生划开来的一道。如若不然,这里大概便真的要永远停在黑夜。
赤霞山原只是个地名,什么赤色云霞,什么高山陡然,和这儿半点不沾关系。可战事将休之时,尸骨堆积,人马都有,满地未干的赭色,有些地方有小洼,血里还夹着碎肉块,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作实体,缠在每一个从这儿走出去的人身上,清洗不净、摆脱不得。
犹记战事初歇之时,云霓时疏时合,红霞斑斓陆离。从远方望来,整个赤霞原上都如同被云霞笼住一般,满眼猩红,触目惊心,却真的有几分随了这个名字。
此战结束,覃军重伤。
可若真要说来,他们还是赚了。
因他们是诱敌入阵,因此剩下不少力气,虽说确然伤得不轻却也不至于损毁元气。反是昔日辉雄的棣军精兵,在那**几近覆没,而其主将桓梡亦是战死当场,尸首分家,死相凄惨,据说在滚落的头颅之上,那双血色鹰眼里边,还挂着满满不甘。
可是,赚了,是覃军立于整场战事之外、与敌军相较之而言。
人命呢?
人命又该怎么算?
逝去的人终究是再回不来,谁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谁也都知道,只要战起相对便不可能做到毫无损失。
若要就此而论,战场之上或许从没有真正的胜者。
黄土石堆,天色暗灰,荒草凄凄。
这是一片空地,或者说,这儿原本是一片空地。而那个原本,讲的是在立上这些参差的石碑之前。黄土堆上还没有来得及长出花草,空地上的每块石碑都很新,一眼便能看出立得不久,有些上边甚至没来得及刻字,于是又显得有些仓促。
即墨清站在那片碑石中间,身侧不远处是灰木林立。按理说,墓园里该有些绿色的,可惜天气实在是冷,英魂热血也敌不过四时之定,不能使树木回葱盈郁其间。
是以,四周唯有这枯干枝条却没有翠色相缀。
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有些冷寂。
石碑后边堆起一个个小小的土包,一人一个,一个也不能多。
原来是真的,生前不论是怎样的人,权势滔天还是英雄豪杰;不论拥有多少东西,大权于掌还是江山在握,最后都只能得这么一小块地方,所占之地数尺而已。虽然有些人实在不该只有这么些,而另一些却连这一些也不配有。
这是即墨清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从左肩到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即便是穿着那样多的衣服,药味浓浓也还是从里边散了出来,遮也不住。站在原地,即墨清举目四望,只觉得入眼满是苍凉,什么都像是望不清,却又什么都看得分明。
这块地被划作覃军此战的坟冢,原来的地方已经埋不下了,地下的许多人,都是他曾认识的。只是,讲是讲冢堆,但死在战场上边,哪里捡得回什么。是以,黄土包里边埋的多不是白骨,而是衣冠。
从前觉得马革裹尸四个字真是残忍,可现在看来,马革裹尸还算好的,有多少人变成了零落几段,甚至在刀剑挥舞和众人踩踏下边,慢慢变得连是个什么都看不清。
恰时有风吹过,直直冷到心底。
不知为何,眼睛一阵发酸,大概是冬风干凉,吹得人发涩。
回身,低眉,步子极轻极缓走到所有碑冢前边,像是在做着一件极为慎重的事情。
随后站定,旋身。即墨清模样庄重,面色严肃,深深鞠了一躬。在弯身的瞬间,有滴水自面上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脚边。他的喉头滚了几滚,肩膀不自觉地抽了一下,而牵扯到左肩下贯穿的伤口之时,他吸了口冷气,但不过须臾又迅速忍了下来。
他只是牵动了伤口觉疼,却比地下的哪一个都好了太多。
而再抬眼,他又变回了那个看似温文实则气势迫人的男子。
石碑前边站着的人眸色虽凝重,面上却实在有些冷,仿若不曾有过一瞬动容。
这个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只知道流血,却难淌下一滴泪。
即墨清便是这种人,从前在皇城时候,也总被人说是冷情冷心难以打动。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儿之后,他竟变得这样容易动容,好像随便个什么事情都可以轻易刺中他心底某个地方。
不过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虽然不喜男子落泪,觉得这样看起来似乎懦弱,但真要有了这样的心情,好像便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类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喜怒哀乐不过是个概括,而人活一世,哭泣欢笑哪种都该有过。
也许,他也应该尝试着接受这个会落泪的自己了。
就像从前那样轻易的便接受了所有一切未知的危险和坎坷。
能够用最好的状态面对最不确定的凶险,又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一个新的自己呢?
行至军处房寝门前,即墨清第一个听到的不是四周人声,而是一声婴孩啼泣。
并非对这样的声音敏感。
只是讲来,即墨清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他也在心底幻想过很多次,倘若茗儿在他身边,哭的时候是怎样的、笑的时候是怎样的、饿的时候是怎样的。她偶尔会在书信中抱怨孩子夜里哭闹烦人,她都睡不好觉,他想了想,那样或许真的烦人,可他很想听一听。
推门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