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覃四十四年秋,草木肃肃,凉风萧萧,寒水瑟瑟。
远郊有一阵风自湖面而来,携着水意微微上岸,来得很轻,轻得甚至拂不起尘埃。
可这世上,却真有比尘埃更轻的东西。看着模糊,并无实形,极其易碎,脆弱得连这样一阵风都挡不住。
笼着大覃的最后一层虚假的外壳,便是碎在这个时候。
事易时移,今非昔比。如今覃国之内,放眼望去,哪哪儿都是一片动荡之象。也因着这饥荒动乱、灾民四蹿、民心渐散,各地有能之士应时揭竿而起。
各地起义军都打着“顺天时,伐大覃,立新朝”的口号,义军之中以昆嵩弃军最盛,一路收服许多起义兵,比之逐渐衰弱下去的大覃官兵,他们竟是日益强大、人数也慢慢多了起来。沿途攻回,一路顺畅,甚至许多关口他们还未开战对方便已丢兵弃甲,连抵抗都不做。
便是因此,他们在攻回皇城的道上速度极快,颇具破竹之势。
即墨清本该因此欢喜、对这样的结果满意,却在进入洐潼关后,看见原本繁闹的市城之内如今只剩疮痍满目的时候,心下一紧。
街角蜷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她的怀里抱了个脏兮兮的孩童,手臂箍得死紧,像是生怕那孩子被人抢了去。在这样的世道里边,这样护着孩子其实是件正常的事情,能最大程度给他们保护。可她怀中的孩子面色铁青,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小小的手自身侧无力垂下,眼睛睁着,眸仁散大,看着分明已是没有气了。
当即墨清带着军队走到她们面前的时候,妇人微微抬了眼,眸色涣散,没有半点焦距,却偏偏载着浓重的悲伤,挥都挥不去。
那般模样,即墨清形容不出,却是直到许久之后都无法忘记。
那个人妇人像是麻木,像是失去了生的希望、活的意志,行尸走肉一般,却偏生带着神智混沌之前残余下来的最后一分情绪挂在脸上——
那是在痛彻心扉的死别之后,她的周身染上鲜血淋漓的绝望,那样的浓墨重彩,纵是不加渲染都已经足够深刻,深刻如利刃一般直直扎入人的灵魂,叫人不忍细看。
那一刻,他微微皱眉,不知言语。
也许史书上不会这么写,因为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他想,自己却大抵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些事情,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如今这般景象,这样因他一人而造成的万千百姓流亡的局面。
军中都以他为首,所望者,愿他能领他们开万世之太平。
他最初虽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如今却也愿意做这么一件事。
可是,“除庸君、开太平”,于他而言,这是多虚伪的一句话。这乱世不就是他搅起来的?是他加速了大覃的灭亡,是他缔结了原本繁盛的表象,也是他,亲手造了如今这场动乱,只因他需要这般时势行事。
当夜,即墨清面容平静,眸色却深,负手而立于深深庭院中,月影寒彻,淡淡洒下来,烟云灰暗,树影摇曳。
而男子眸色悠远,孤影孑然,仿若立于仓崖孤山之巅,给人一种身居高处而四面危寒的感觉。他从不依持,因为习惯了站在最前边,许多人以他马首是瞻,如此,便不能轻易露出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的任何一点情绪都有可能影响到他身后的人。
因他站得那样高,他身后的人那样多,他看上去那样强大,所以很少有人发现,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会矛盾、会痛苦、会有悲欢喜怒。
抛开那不平凡的光环来看,他其实和所有人都一样。
他也需要一个身边人。
“怎么还不睡?”
这时候,身后走来一个人,那样自然的站在他的身侧,拽拽他的衣角。
这一拽,顷刻将他从孤崖山巅拽了下来,拽回万家灯火其中一处。
而他也只是稍稍一顿,之后卸下万千孤寒,回身对她浅笑。
男子面容清和,先前笼在他身周的凉意霎时散去。因脚边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顺着那影子往上看,女子微微仰着头,眸色澄澈明净,眼底笑意融融。如阳春月份里边的花色轻微,带着恰到好处的甜暖。这样一个笑,只需稍稍带出来些,便能化去所有冰寒。
老天爷对他到底不算太坏。
他对她说出自己的思虑,旋见她微微皱眉。即墨清的心底漫上几分苦意,这样的事情,不论如何洗白,他的罪孽却也始终存在。谁都看得出来的。
“故人有言‘破而后立’,小师父不会没有听过,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却这般纠结起来?”欢颜抬眼,“以前你总说我不懂,可你看看,如今分明是你看不清了。如若真的照你所说,你做的一切都是错的,你把那些跟着你的弟兄当成什么人?不辨好恶还是不明是非?”
她顿了顿:“他们是知国家无望,在寻最大最盛的一个希望。他们便是因此而跟着你。谁都知道战乱不好,可要建立新国,总需刀剑斩断前尘、劈开天地混沌,如此才能使清气重现。我都晓得,怎么你却竟障在这件事情上了?”
眼前女子喋喋不休的模样很是认真,小小一张脸上满是严肃,像是努力的想劝服他。
大概吧……
战场攻伐、起兵反国,也许他的确已经染了满身杀孽,无可多言。也因着这般自知,偶尔,他也会疑惑自己是不是错了。
也许抽身局外会看得清楚,如欢颜一般清楚。
即墨清所为或许对国民有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