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的杀戮残酷却不严重,浴血厮杀一天的两支军队,死伤仍然只是少数。无论是抚顺,还是萨尔浒,明军的巨大伤亡,都是在野战崩溃后死于建州铁骑的追杀。
当一支军队,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考虑的不是如何尽快取胜,而是事先将杀人细化到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小队,每一个士卒,每一种武器的搭配,这样的军队还能剩下多少人性?
寅时一刻,李晟对身边各小队的将领做了最后一次战术安排,便下达了突袭的命令。
青台峪的夜晚安静而祥和,建州勇士经历了一天的行军后,进入了深度的睡眠。训练有素的镶黄旗,在外围三千蒙古属军的护卫下,仍有两个牛录保持着警醒,一个牛录分守四门,一个牛录护卫着八音、并于城内巡逻。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可是例数古今的战争,夜战仍是不得已的选择。地形不明,目标不明,指挥不畅,敌我难分,都是夜战的巨大障碍。唯有青台峪,唯有定边军,武装到牙齿、闭着眼都能走遍全城的李晟部,却将这次夜袭当成一场盛宴,杀人的盛宴。
青台峪一如明朝其他城镇,官衙、校场、商业区、民宅,在井字结构的街道上,分布的清清楚楚。九个洞口在民宅,两个洞口在校场西面的马场,三个洞口在南门附近的商铺,三个洞口成品字形直指八音可能入住的官衙。十七个百人队,三个火力预备队,李晟终于露出了狰容。
石头领着十一个川猴子,顺着官道向青台峪奔行,将身后的蒙古骑兵甩得越来越远,离青台峪越来越近。一声战马嘶鸣,扑通跪倒在地,嘴里吐着白沫,抽搐抖动了一阵,然后再无气息。
石头摘下挂在马身上的武器,轻轻拍了拍与自己相依为命八个月的老伙计,干涸的眼里已经流不出眼泪。石头惨笑道:“老伙计,我知道你尽力了,可是不够啊,青台峪的兄弟还指望着咱们,你再出把力吧。”
说完挥刀割开战马的脖子,伏身凑在汩汩喷血的伤口处痛饮,然后起身张着血盆大口说道:“快喝,喝完上路!”
当最后一匹战马死去,十二条亡命徒再次狂奔,身后的发射筒和腰间的手雷是最后一点包袱,也是砸开青台峪鞑子防线的最后一点依仗。
快速的吸气,凉意进入沸腾的肺里,立刻变成炙热的火流,再快速的呼出口鼻,留下强烈的血腥。双腿越来越沉,眼皮越来愈重,身体越来越僵,心神越来与麻木,唯有青台峪,唯有同袍手足,唯有沈大人,唯有凤凰城的鞑子援军,支撑着他们全部的信念和神经。
奔跑,奔跑,奔跑。
坚持,坚持,坚持。
大人,危险,危险,大人。
柜子被轻轻的挪开,黑洞中露出一个脑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便如狸猫一般窜了出来。黑影四处查看了一下,又在窗户下偷窥了许久,才回到洞口低声说道:“安全,出来!”
连续不断冒出的身影,足足有一百个,把宽敞的铺子挤得无处下脚。百户薛度一挥手,门口的四个士卒吸了一口气,就轻轻推开屋门,飞身投入黑暗中。屋中的人呼吸同时急促,直到外面传来几声虫鸣,才十人一组相随而出。
三间靠近南门的商铺,纷纷涌出密密麻麻的身影,在夜幕的掩护下,十人一组飞快穿过街道,背靠着城墙排着队向南门摸去。悄无声息、熟门熟路,身轻如燕,然后停在了城门口处的登墙梯,一齐蹲下待命。
校场西面的马场,两处小山般的垃圾一角,忽然塌陷,随后一条条身影从污秽中爬出,一南一北靠近了上万匹战马,死死盯着四五处篝火旁或是小声交谈,或是假寐休息的鞑子,不时还有人起身给战马加些草料。
井字大街的三处关键岔口,一处可隔断官衙和民宅的联系,一处可隔断民宅和校场的联系,一处可遮蔽通往南门的道路。忽然从黑幕中冲出无数黑影,扛着装满泥土的布袋,迅速建起半人高的掩体,然后一支支小炮和火箭发射筒两面安放,甚至还有一门虎蹲炮被拖了出来,放置在掩体前。远处街道一队巡逻的鞑子,打着火把经过,百人迅速伏身在地,悄然无声。一个鞑子随意向这里瞥了一眼,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便跟着前队继续走远。
青台峪的民居,总体整齐,内部混乱。有带小院的大宅,有二三民居连在一起,有四五座贫民屋子相邻,此时皆隐约在黑夜中,唯有每一处院落外的篝火旁,三两个鞑子在轮班值岗。火上烧烤着整只羊肉,鞑子低声嬉闹着喝酒吃肉,不时打着哈欠等着换班。
寅时二刻,李晟部全部到位,在黑暗的夜色中,唯有武器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寒光。
沈重的铁骑已至青台峪二里,一路皆是被定边军偷袭杀戮的蒙古鞑子,尸体上插满了带毒的箭矢,睁着不能置信的大眼,死不瞑目。
沈重吁了口气,感叹着胜利的艰难。三十座空空如也的辽南城池、军堡,二十万退往铁山的辽东百姓,一万青壮劳力近月的汗水,两百工匠营大匠作的灵思妙想,五千定边军铁骑的虚实征战,当然还有自己舍小家为大家、拳拳报国的高尚情操,以及力压周瑜、气死孔明的无双智慧,终于让镶黄旗的一只脚进了鬼门关。
吴天武回身就要请示,却见定边军的无敌统帅,辽东监军沈重沈东海大人,举头望天,双眼迷离无神,嘴角微微露出洋洋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