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理寺官衙,沿着街巷徒步而行,我并不觉得如何轻松。骤然相认的一位晋阳侯,也就是当朝皇叔,竟然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头子模样。不知是天生看不出年龄还是保养得好,怎么瞧都不像是差点做了我爹的年纪。
见我步子有意无意跟他拉开距离,很有些局促难安,他便缓下步伐,给我留下转寰空间。既没有迫不及待灌输给我什么,也没有横加干预我的行为举止。他只行在一段距离外的侧前方,不时给我指点沿路风物,漫漫谈些京中俗情,引我融入这帝都上京的风情民俗。
他嗓音低柔和缓,娓娓道来颇为动听,平易近人的气质与讲述语调都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地,我就加快了步子,与他靠近了些许。他稍一侧身,见我追来,眉目便蕴了笑意,袖中伸出手掌示意,我想也未想,抓了上去。
晋阳侯合拢手心,攥了我手指,落在他熨帖的掌中,牵了我款款行在浓荫斑驳的巷陌。我的粗布衣裳蹭着他绸缎的衣摆,如同世间两个并行的轨迹,风牛马不相及。
拐过行人稀少的街角,穿进一条窄巷,一道酒旗飘入眼帘。
竟是一户藏于深巷的酒家。
楼前无车马喧哗,只有疏竹两排,雅客二三。
晋阳侯熟客一般,径自带我上到二楼隔间。此地略稀奇,大堂内桌椅稀疏,并无多少食客,倒是二楼一圈皆是雅室,以竹帘隔开,几乎客满。
腹中饥火太旺,我倒不大在意环境如何,奈何晋阳侯生活得太有品位太过优雅,待我坐定后,他叫小二送来温水于我擦洗手脸,我以极大的忍耐力克制着才没有当场将这碗水灌下肚。
草草擦洗了事,我热切望向跑堂小二。晋阳侯见状无奈,转头吩咐了小二几道菜肴主食,便将我重新拖至脸盆前,蘸了湿毛巾给我抬了脸擦洗,从额头到鼻尖,从两颊到下颌。其过程耗时之久,动作之细致,仿佛我是个黑炭球。
他极有耐心地给我一点点擦完脸,再将我的两只爪子摁进水盆,又一阵细细擦拭。见他那样认真,好像在擦拭珍宝,我也就不好意思想象他是在洗炭球。
终于待他洗完,小二也上了菜。
几道清淡小点就罢了,关键是,没!有!肉!
晋阳侯将呆呆的我扯到身边,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到我嘴边,我继续呆呆的,就是不张嘴。
这世道太令人悲哀了!
方才还觉着他和蔼可亲,一眨眼就给我吃小白菜。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僵持片刻,他笑着叹气,只好收了那筷子青菜回碗碟里:“空着肚子不吃清淡的垫垫底,这就要吃荤腥,一点不懂养生之道。”
我才没兴趣跟他一样养得看不出年纪。我默默想着,脸上继续呆滞。
他耐心好,又给换了一道豆腐,再夹到我嘴边:“尝一尝,好不好?”
我不好再装呆滞,转开脸,避开豆腐,忧伤道:“我要太傅。”
他语调微沉:“太傅事情多,要太傅做什么。”
我委屈地小声:“太傅给卤煮吃,还有肘子……”
他惊诧半晌:“他竟纵容你吃这些民间杂食?”
我坚持宁可饿着,也绝不吃青菜豆腐。他拗不过我,只好吩咐小二撤下青菜豆腐,换上新的菜色。我兴冲冲一看,萝卜土豆。
再度呆滞……
晋阳侯明明一身的和煦温柔,却在原则问题上绝不退让。他的原则就是,不给我吃肉!我还要抗争,他却是不再纵容,柔柔的嗓音透着不容置喙:“吃清淡,养胃养生,禁肉食,不能再胖。”
我抬起不满的眼与他对视,他从从容容接了我抗争的目光,以柔克刚,将我的对视融入潺潺溪流,最后奔流入海,未溅起一朵浪花。
成王败寇,我屈辱地坐去他对面啃萝卜……
回味他那句“禁肉食”,便觉人生晦暗无光。原以为跟了巡按有肉吃,谁知到了京师反要吃素,那我这一路陪吃□□岂不亏到姥姥家了?
对面的晋阳侯不知我所想,犹自和蔼可亲地注视我的吃相,举箸布菜到我碗碟,不时拿手帕擦去我脸上的萝卜汁。
最初带着抗拒的潜意识啃,谁知啃着啃着,啃出了不一般的滋味,竟是一道蜜渍萝卜,又隐隐带有梅子酸。
晋阳侯见我啃出滋味来并啃得不亦乐乎,不禁唇角扬了扬,抬手抚了抚我的丸子头:“合不合心意,得试了才知。带着偏见不就轻易失了这道美味?”
我一面附和他点头,一面腾不出嘴。萝卜汁四溅,他拿手帕接应不及,直接以手指揩过嘴角,陡然间来的柔软触感令我吃惊地愣了一下。目光从萝卜上越过,投到晋阳侯认真专注的神情中,以及他轻轻抿着的唇畔间。
以为他不曾察觉,不防被他目光一抬,逮个正着。我随即装呆愣,他凝视我半晌,瞳影重重,仿佛透过我瞧见了故人,乐而哀,喜而悲。
旋即他将手帕垫在我颌下,收了干戈,坐回对面,举杯垂目,茶水似品非品。
好好的一个艳阳天,没了。
原因竟是他多看了我一眼?
我竟有兴云布雨之能,忐忑得萝卜都不敢啃。
这厢落针可闻,隔壁那厢正传来议论之声。
“苏兄,今岁恩科由礼部童尚书主持,你可去尚书府投卷过?”
“孙兄,往尚书府呈送行卷的还会缺我一个么?近来京中行卷日盛,竟不怕诗文污了主考的眼。”
“苏兄这话可要当心得罪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