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咖啡馆开始,区舒云每天都跟着阿四一起去制造局办公,她是区巡抚独生爱女,又是总办夫人,所有下属全都要敬她三分。
她每日坐在办公室角落里,对着一小尊圣母像祈祷,屋子那头,阿四照例应对两三个下属。
下属们走了,阿四看着手里一沓令他头疼的文件、报表。
“这个报表没问题,”区舒云的声音像神一样从上方传来,“可以签字。”
阿四回头,区舒云正站在他背后看着。
“真的没问题?”
“下一个。”区舒云帮他翻,又伸手,“算盘。”
她噼里啪啦地算账,阿四站在旁边,艳羡地看着。
区舒云停下,稍一琢磨,指挥道:“跟分理说,从长期看,还是从第二家供货商那里进货比较合算。”
阿四在记事簿上做着记号,记号有字也有圈,如同天数,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你怎么变得像天使一样?”
区舒云已经在看第三份文件了, “是主让我们互爱互助。”
“阿门,主让我为你做些什么?”阿四开玩笑。
敲门声,秘书推门进来:“总办,夫人,李标统例行检查流水线,他问您是否一起去?”
“好,我这就去,夫人先在这儿休息会儿。”
等阿四跟秘书一走, 区舒云把门一关,立刻两眼放光。
她早就盯准了大班台底下的保险柜,这时先开班台抽屉找钥匙,用钥匙开抽屉再找,终于找到一把铁钥匙,她飞快地将钥匙插进保险柜,鼓捣着。
咔嗒,保险柜门一声轻响,区舒云露出笑容。
与此同时门推开了,李玉堂走进来,“重光。”
区舒云皱眉,缩着身子,李玉堂看着屋里没人,但觉得有些不对劲,进来走到班台前,收拾上面散乱的文件,一边慢慢看着。
区舒云慢慢从班台前站了起来,一脸憨态,“爹。”
李玉堂吓一跳,“舒云,你怎么在这儿?”
“重光让我帮他看文件,我差点睡着了。”区舒云睡眼惺忪,不好意思地抹抹脸。
“哦,是这样。”李玉堂点点头,眼光扫过班台底下,保险柜好好关着,但他心思已明。
他是老江湖,默不作声地把阿四叫到自己那儿,这才温言道:“阿四,我看过了舒云帮你处理的文件和报表,她处理的很好,只是……”
“什么?”
李玉堂斟酌着,“她毕竟是女辈,又是抚台千金,如果公然在局里盘桓,让人看到会有闲话。”
阿四点点头,“知道了,爹。”
“去休息吧。”李玉堂温和地道。
阿四迟疑,“爹。”
“你说。”
“咱们制造局……到底跟秦少白,跟革命党有没有关系?”阿四犹豫着问。
李玉堂万万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顿时心生警惕,“为什么要这样问?”
阿四很坦然, “区舒云跟我说,她留在李家,是因为秦少白让她留在李家,留下来是为了帮助革命党。”
李玉堂一惊,“那你怎么想?”
“咱们办起制造局,是因为被铁山和区巡抚逼到这步了,只能将错就错,当然不能再去帮革命党,自找麻烦,可有时候我也想,咱们生产的是什么?是子弹,子弹用来干什么?要是保家卫国,跟洋人打仗,那咱干的是正事,可要是不打洋人,只用来打革命党,我心里挺过不去……爹,你肯定知道我的意思。”
李玉堂沉默了,他没想到阿四会一下子说到这个点上,一时无以作答。
“区舒云肯留在李家帮我们,是因为秦少白让她这么做。秦少白这么做,一是为了帮李家度过难关,二就是还想用我们。我们就算不想帮秦少白,可也不该帮官府,可我们就在这个尴尬位置上,怎么办,到这我就想不清楚了。我只知道……要是重光还在,他肯定会用制造局帮革命党。”
李玉堂沉声道:“可重光已经不在了,重光是被官府害死的,但秦少白也有责任,我到现在还恨他,绝不会帮他。革命党和官府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我们只管在商言商,保自己的命,保自己的家业。太太平平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爹,我信你。那我就尽力管好区舒云,不给李家惹麻烦。”阿四点点头。
“难为你了,去吧。”
“您也早些休息吧。”阿四离开,心里反而有些堵得慌。
深邃的教堂,圣洁优美的赞美歌缓缓响起:
“在十架上我救主舍命,靠主十架我罪得洗净,除我重担安慰我伤心,荣耀归主名荣耀归主名,荣耀归主名,主宝贝血将我罪洗净\/荣耀归主名……”
唱诗班的孩子们从四五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纯净天真,李念慈在一边弹钢琴,一边带着他们唱。
教堂门口,一个西装身影站在阴影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过,看着李念慈的身影,又转回到孩子们身上,看着其中两个孩子。
他眼中隐有泪光,英武的脸上,细看有两道疤痕——他竟是乔装打扮的铁山!
歌唱完了,孩子们有序地向李念慈道别离开,李念慈一一回应,招呼道: “小初,小新,你们留一下。”
两个孩子留下来,女孩七岁,男孩五岁,两人都衣着朴素,看上去被照顾的很好。
李念慈温柔道:“梁神父有急事去汕头了,来不及跟你们告别,他可能要一周才能回来,你们跟我一起住几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