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残阳被铁窗格切成细线,狄米崔?爱恩斯特里坐在门边,眼望狭长的光带出神。果冻似的夕晒比他活跃得多,悄悄挪动了三指宽,就快爬到短筒靴靴腰上。自从踏入罗森的领土,他再没用过自己的全名,奇怪的是,生活发生剧烈变动,内心对父姓的厌恶也沉淀分层,变得模棱两可,不像当初那样锥心刺骨了。
遗传正发挥作用,年轻人不安地猜测,父亲血液里无情无义的因子已精确传递给下一代。说谎比想象中容易,背叛也未造成多大困扰,内疚感的匮乏连自己都暗暗吃惊。至于不久前丢进监牢的同窗,除了若干自得与后怕,整件事被抛诸脑后,仿佛再无追忆的价值。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意识到他所具备的重大优势——企图心和不择手段的本能——前者提供动机,后者化设想为现实。具备这两点,等于把钥匙交给窃贼,紧闭的门扉将一一向他敞开,只待时机成熟,没什么是他不能做、做不到的……想着想着,母亲白色、蒙着死荫的面孔浮上心头,激起一阵强烈的愧疚。
心里有个声音提醒道:这把“钥匙”不亚于淬毒利刃,伤人至深,绝无宽恕,你不也饱尝滋味吗?狄米崔弯着腰,被事实狠击了一下。哪怕一瞬间,确信自己跟父亲同样冷酷也超出他的承受能力。父子俩的形象似乎合而为一,那面目十足可憎,让他全然不敢直视。
“啊啊啊——”门外响起高频尖叫。推开前门,盖瑞小姐衣角飘飞,呼呼声中一掠而过,随后是维维安和她的保镖。三人顶着高帽子,提包盛满节日用的蜂蜡、焰火和硬纸板,叽叽喳喳走进客厅。
来不及变换表情,狄米崔闷在原地没动弹,见她们步履轻松、笑盈盈地过去,忽然有种置身远处的错觉。转念一想,离家千里,过着不熟悉的节日,事实也的确如此。体会一会儿酸涩心情,傍晚的凉风把房门拨开一线,他拿眼尾瞧见、外头有条蓬松的尾巴不住摇晃。
难得跟盖瑞小姐分开,汪汪正守着门口,朝公园附近张望。循着它目光看去,杰罗姆?森特没乘马车,一路步行走到饮水池边上;两名跟踪者与他相距十来步,满不在乎地交头接耳,显然对盯梢任务不够热心。习惯收集重要人物的特征嗜好,狄米崔搜索枯肠,记得这二人也是师徒俩,除此之外想不起其他线索。姓名未知,干的又是苦差事,定是闲杂人等没错。
“呜——汪汪汪!”
有自己人从旁撑腰,平时胆小的汪汪突然呲牙咧嘴,猛冲上去大声吠叫,把盯梢的吓了一跳。森特先生像才发现一对跟屁虫,偏过头冷眼旁观。本想有所表示,可导师不发话,狄米崔只好装没看见,剩下两人进退不得,被搞得十分尴尬。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男主人破开脸颊的坚冰,笑笑说:“请进来喝杯下午茶。这几天你们辛苦了。”
不像在讽刺揶揄,那二位互相看看,做导师的还真大方,点头同意了,不多久便跟主人攀谈起来。狄米崔端茶递水,年轻学徒也放松了警惕,二对二的谈话进展格外顺利。简单地套问几句,学徒自称新进菜鸟,出身军旅世家,因为导师大大咧咧、进了监视对象的门,他现在一头雾水,全搞不清状况。
回答如此老实,狄米崔只好将注意转向另一头,杰罗姆这边真问出些内情:导师y先生对任务分配怨言很重,监视活动根本是做戏,报告没人看,拉出两组人来瞎折腾;不光伙食差,征用民居的屋主天天找茬,逼他们轮流刷马桶,待遇跟流放犯差不多。眼珠子绕圈,y羡慕地说你们家房子挺像样啊!还养了对孔雀?这气派!行动组的薪酬高,我们这种文员、当初在协会干活受气,现在连退休金都没着落……地产不景气,下月该缴税了,简直入不敷出……
y先生唏嘘不已,杰罗姆只好岔开话题,试探地问:“养老金不必担心吧?听人说,老狐狸近来跟法眼厅频繁接触,等事情定下,没准大家跟他一道过去,反正是为国效力……”
话没听完,y像台突然停摆的座钟,右手平伸、做个割脖子的动作。他极不屑地表示、再怎么落魄,回家从商也比当密探强。加入法眼厅可不划算!除非坏事做尽混不下去,谁愿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末了还讲个笑话加强自己的观点。据说,密探平时化妆蒙面,互以代号相称,为防止同伴知悉自己真名实姓,这群歹人甚至常变化身高胖瘦,熟人亦难分真伪,造成很多误会和麻烦。因此,密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确定某人并非冒充,非一起小便不可——兔崽子们唯一固定的部分只剩下小弟弟啦!嘿嘿嘿嘿……
不好意思跟着笑,杰罗姆低头直咳嗽。对方的幽默感令他难以招架,连老实学徒都替导师脸红。
“饿死了!今天有没人煮饭?”盖瑞小姐从楼上探头出来。狄米崔借口去厨房寻糕点充饥,杰罗姆只好跟y先生接着聊。不到五分钟,楼下四位啃着姜饼,俩学徒站在窗边,导师们则靠近壁炉,停止谈话后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
“回来了。”没头没尾说一句,狄米崔朝窗外指指,杰罗姆已听见自家的马车响。女主人业务繁忙,到现在才肯回家,森特先生心中庆幸:她要早半小时回来,就得留这家伙吃晚饭,那才倒霉呢!
念头没转完,只见户外红光一闪,闷雷似的气浪激得玻璃乱颤,马匹嘶鸣声、加上板条箱破裂似的脆响接踵而至。两个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