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换下休息的人便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炮的旁边走,喘上一口气,有时也索性退下去歇一会儿。队伍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一停,好让掉队的人赶上来。队伍一停下来,拉炮的人就会当路趴下。沾上一身泥巴也顾不得了。他们觉得象是已经跑了几小时的路,怎么也喘不过这口气来,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有些人追随身的装备也扔起来了;特别是那头上的钢盔,大家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是脱下来往边上一扔,就是任其掉在路上。
“到底有多远哪?”有人忍不住问道。
“还有一英里……还有一英里就到。估计一大半路已经走过来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这些炮要得很急?”
“大概要得很急吧……前沿没有打坦克的炮。两个钟头前,三中队那边打退了敌人一次坦克的进攻。上头就来了命令,叫送些炮到那里去。大概上头估计敌人会在那一带发动攻击。”
“那还是赶快送去吧。”
“是得赶快送去。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可是麻烦。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怕不大好对付。”
福井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使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那些炮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相田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象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在日本,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象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福井睡着比别人都晚。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湿糊糊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他肚子饿了。先还挨了一会,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压缩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也许还用得着呢。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日本士兵们的身影。
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象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的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福井发现相田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也是两手泥巴。
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
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