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长胡琏的车还没驶进营地,他就是这儿的中心人物了;等他下了车,营地里的一切——人、声音、脚步、目光——便一概以他的存在为存在,气氛也以他的神情目光的变化为变化了。胡琏身材本来是高大的,现在却显得有些枯缩了,一套三号军服穿上去还显得空空蔼蔼。他戴一顶软软的军帽,他的眼皮松弛多褶,低低地垂下来,但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那目光依然是犀利的和莫测高深的。胡琏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藤条拐棍,下车后他先将野战指挥所的营地打量了一番,这时,肃立在空地边缘的人们惊讶地注意到,军长眉间隐隐深藏着愠意。不止一个人马上想道:那场业已迫上眉睫的战争在军长心里形成的压力之巨大,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站在胡琏身旁的师长赵震是个身高体壮的胖子,五十多岁,秃顶,两腮吹气一样向外鼓胀,喷火似的红润,神情威严,目光锐利,只是过分腆起的肚子给了他一些臃肿和老态。师长下车前好像就对什么事不满,下车后刚刚随军长用内行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将这块营地扫视一遍,蕴藏在眉就愈发显著了。
同军长师长不同,军作战处副处长何朝宗是一个堪做美男子标本的人:他身高一米八,胖瘦适中,挺拔匀称,长着一张俊美的、保养得很好的脸;哪怕是在一向潮湿多雨的战场上,身上的一套军装也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脚下那双棕黄色牛皮鞋的鞋面锃光瓦亮,鞋底似乎还是下车后刚刚沾了一点湿土,那双于小腹前搂着一只公文包的手上,居然还戴着洁白的手套。此时他笔挺地站在军长和师长身后,神态宁静、安详、超脱。
这一行人下车后刚刚站稳,许杨林就定了定神,向胡琏快步跑去,双脚“啪”地一个立定,举手敬礼,响亮地喊道:“报告军长,第六机械化步兵师第三团参谋长许杨林向你报告:我团目前正在进行战前准备。请军长指示!”
“唔。”胡琏鼻孔里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瞅了他。
他显然认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师长是认识许杨林的,可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师长第二次朝营地内打量了一个遍,粗重的眉毛诧异地扬起来,大声问:“你们团长呢?”
如果许杨林在这种情势下会心生慌乱,他就不是许杨林了。
他将原来就立定的双脚又“啪”地一碰,半面朝左转向师长,眼睛一眨也没眨,仍用底气很足的嗓音高声回答道:“报告师长:江团长去处理一点公务,马上就回来!”
师长严厉地盯他一眼。显然,他对许杨林的回答既不满意,也不相信。
“他去处理什么公务?……明天就要打仗了,谁批准他随便离开指挥位置的?!”师长大着嗓门说道,心中原有的不满化成清晰的愤怒,在声音里表现出来。
3团参谋长一分钟也没有迟疑,他面不改色,当即回答了师长的诘问:“报告长官,团长并不知道长官要来视察。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处理完那件公务,马上就会回来!”——灵机一动,他就转移了话题——“请长官们进帐篷休息!”那一点诧异和怒意一起原封不动地留在师长脸上了。他是准备向许杨林手指的指挥帐篷走去的,并且已经朝前迈了一步,但也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军长并没有听从3 团参谋长安排的意思——军长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与许杨林的谈话,胡琏双手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做出一副就这样等下去的架式,一边眯细眼睛,冷漠地眺望着北方蓝天下高耸人云的大山诸峰。一种找不到位置的尴尬猛地涌上师长心头,他重新站住了,脸色也更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