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浩辉的住处并不比他的婚礼场所好找。
周末出门的车就是比平时多得多,在收费站排了十多分钟的队,通过之后沿高速继续向南。忍受着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呛入鼻孔,透过两旁灰色的田地上飘散的薄纱般的雾气,李芸清的目光不住地在路面、路牌与gps之间跳来跳去。
郑浩辉在电话里认真地告诉了她应该在哪个出口下高速、沿着哪条大街向东,尔后在第几个路口、第几个红绿灯往哪个方向转弯。可是,这条高速她此前驾车走得不怎么熟,那个出口之外的地区,包括那条大街以及郑浩辉说的其住处的所在地,她更是没有去过。而当时说完地址,郑浩辉的声音尽管依然保持着平静和礼貌,她已从中体味到几分“聊够了”的意思,便没再细问。边开车边摸索陌生的路线是对司机的精力和注意力折磨,何况在车流密集的时候,这实在是司机们的大忌,不过仅这一点尚不足以令她的神经紧绷起来。
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的又是商益明。这是一次私人性质的拜访,二人并不代表中心,李芸清犹豫再三,也没有告知宋大夫,她对郑浩辉说明,她是为答谢他三周前的邀请而来。车上装了一篮苹果、一篮橙子,还有两盒莜麦制成的干面条,不算贵重,都是李芸清自己掏的钱。
右侧的这名全天候志愿者,实际上与她的接触是有限的,然而自他加入中心前算起,每一次,他都不免给她留下些特别的印象。她以领导对下属的姿态训斥过他,他也曾在她面前固执己见,但当他斗嘴似的以她对那个甘当出气筒的父亲一家人的在意反问她时,她第一次真的被他触发了心底的不悦。李芸清与商益明同岁,甚至比他大两个月,即便在心理上,她也不存在滞后于其年龄的幼稚状态,不可能毫不或者说从未怀疑那些特别印象中的“制造”之嫌,及“制造”的动机,尤其难以回避这个和自己巧遇于快餐店的男人本能的yù_wàng与兴致在“制造印象”过程中的比重。
那天中午回到玻璃墙的办公室,芸姐呷了一口水,揉着太阳穴。沽名钓誉!她猛然由脑海中翻出这个成语,认为它是最适合与商益明的名字挂在一起的。小学有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成语,成语词典背得挺溜儿,也总拿成语形容身边的人与事物,不管恰当不恰当。长大以后虽对成语语义有了比较准确的理解,她却也很少于言语中刻意使用这种汉语里极具特色的固定短语,事实上这一小时候的兴趣还是作为她的思维习惯得以保留。这时,不论“沽名钓誉”的那个人人还在不在,她也没理由像冒充唐莺亲戚的骗子上门那次一样正颜厉色地把他或者其他哪位志愿者教训一顿。心头郁结的不愉快使她对于商益明嫌疑与动机的消极猜测在短短几分钟内迅速蔓延。而几分钟过后,她的情绪迅速平复:无须为这件事生更长时间的气了。她出来接水,不由自主地往商益明的桌子那边一瞥,全天候志愿者的座位已经空了。返回转椅,她翻看起打印材料,将精力重新投入到中心的事务之中。
当晚回到家,李芸清吃过饭洗完澡,盘腿坐到自己的床上划亮手机准备进入购物网站闲逛一番,不料发现工作用的号码收到三条未读短信,点进短信箱一看,居然全是商益明发来的。他没打个电话?李芸清忙打开了第一条短信。
我的天!她差点儿叫出声。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短信,倒没有什么骇人的图片,全是文字,密密麻麻的文字。框架内的每一个字格都被填上,商益明几乎没有在这数字化的、可于屏幕上延伸的“信纸”上留下一块空白。“芸姐,晚上好,打扰了。首先我要向您道歉,今天中午我言语太唐突了,其实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请您见谅……”通篇都是这般谦恭的、文绉绉的措辞,行文之规范连一个标点都没有省。李芸清往下拉了一下滚动条,原来整条短信写满了,全天候志愿者的话也没说完。难怪要发三条短信,他还不如写封信寄过来呢。李芸清一边这么想一边接着读,期间提示音又两次向她汇报:收到新短信。发信人的名字都是商益明。
“……我知道我今天跟宋大夫说的想法不太符合中心的活动规范,但请恕我直言,非常的情况需要非常的方法,如果事事都能按规范运行,那还用我们这样的公益机构干什么?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认为我热心得过了头,或是说热心得虚伪、做作。当然,就算你们的确质疑我的态度,也不无道理,可是请相信我,我所说的我来中心以后深受教育,这绝不是谎话。我曾对你说过,我从前并非一个急公好义的人,实不相瞒,上大学时,我对于公益、志愿行为很不屑,并不是觉得这类行为不好,而是我认定这属于一种补丁式的办法,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零敲碎打,治标不治本。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一心想饱读中外圣贤书,毕了业高屋建瓴地从宏观上、整体上彻底地解决这些问题。毕业后的最初几年我仍然坚持着这样的想法,而那时候我连许多切身的问题都解决不好……”
大学时,有一次在宿舍里,李伟合上《三国演义》,低声叹道:“真话和假话掺一起说,欺骗性可比单纯地编假话大多了。”商益明对他的这句感慨深以为然,铭记至今。发给李芸清的这些洋洋洒洒的短信,无不包含着卓吾原话的精髓。只不过但丁自己相信,此番倾诉中真话的成分占大多数,至于少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