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不是将军,却近似是将军。弱质女流走到这一步,实在是离奇又好笑。她在偶尔走神的时刻甚至会想到离京前与阿爷的对话——她曾经无比崇拜的那位领军作战的长公主,只怕也并不是喜欢军旅生涯,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就算身为女儿,也会有想要拼尽一切捍卫的东西。譬如她的家,她的家人。
史书中只写长公主与驸马于故乡起兵,呼应远在治所起事的父亲,却一定没有考虑过,身为女子,她除了同父亲夫君同生共死之外,全然无可选择。
而白琅那一句“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也曾在她心中又打了几个转。若是现下还可以回答他,她一定会告诉他,这地方是我该来的。
我会在这里,只要这座城还在,我便为你们拖住突厥大军。
我只能做这么多,我只有这么点儿的本事。但我一定尽力。
战事益发激烈,那些突厥军士若不是当真饿疯了,亦不会舎出性命来攻城——这一回,他们倒是不四面开花地攻城了,所有的骑兵皆聚集于东面城墙下。秦念初时不知他们的意图,然而随即便见得那些骑手们手中提着布袋,冲至城下,将布袋甩过来便拨转马头冲回去。
城下原本已然积了一人多高的尸体了。秦念见得这一幕,方才知晓对方的想法——既然用绳索攀不上城墙,那么便用土袋填出一条骑兵可以驰骋的大路来!
这般填路,便是慢,可也有效。
绳索可以砍断,云梯可以烧毁,但是只要不下城墙,你能将一条土路怎么样呢?拆不掉它,毁不掉它,只能几近绝望地等着对方的快马在远处蓄力,冲过来,抡圆的马刀带起再也不会看到的光亮。
全城堪战的军士只有二百余人了,恶战两天,只死伤一小半,这已然是不错的战绩。可是,若是敌方冲上城头,便是还剩两千人,也丝毫没有抵抗之力了。
秦念坐在马背上,静默地握紧了腰上的刀。这两日的困斗之中,希望忽明忽暗,但始终都还在。只是,如今怕是马上便不在了。
“留下三日口粮,剩余粮草,全部分发百姓,由百姓掘地埋藏。”秦念听得自己嘶哑的声音下达命令:“分不掉的,全部烧掉!粒米丝草,也不许留给敌军。”
战至此时,便是她不说,那些饱见战阵的军士们也知晓守无可守了。城下突厥人马来回奔驰,一个个土袋累积起来,没过多久,便到得了半城墙的位置。
而城中冲天火光已起。稻麦被烈火焚烧的香甜味道,一时竟压过了尸臭血腥。
“秦念无能。”她道:“无法保全诸君了。若是有想走的,秦念不勉强诸位,脱了衣甲回家,只说不曾参军便是。”
整座城的守军已然大半集中于此,夕阳斜照下,秦念看着那些被战火熏得黧黑的脸,心头酸疼,却终究哭不出。
是她不够有本事。是敌人太过聪明,竟想出这种法子。是无法回援的大军……四顾无路,上天已经抛弃这座城了。
她是秦家的骨血,她只能为这一座落凤城殉身。但别人,着实也没有这一份不能推开的责任。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能保全一条性命也总是好的。那些士卒年纪都不大,有些人大概刚刚娶亲,有些人或许才有了孩儿,他们若是死了,他们的妻儿怎么办呢。
秦念已然断定自己是再等不到白琅了,那么,给旁人留一个盼头吧。
“若是要降,咱们何必跟着小秦将军死战?”却有人朗声道:“既然打了,便一战到底!京中人素来认为落凤郡民风剽悍不驯,却不知咱们这一处的男儿,战死易,投敌难!”
秦念不是第一次听闻士卒们口中“小秦将军”这一称呼,却从没有过这样一瞬,这四个字狠狠戳着她心口,叫她咬着牙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她是女儿身,原本不是什么将军,也不可能成为将军。这守城的战役,亦不需要她读过的兵法学过的文章。她做的不过是与他们同甘共苦。
却有另一名军卒亦开了口:“哟,小秦将军快哭啦!咱们也别激她啦,磨磨刀,过会儿和贼子们拼命去!”
那些军汉们竟而哄笑成一片,秦念听着,只抿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城外,突厥人的土道已然又高了不少,还差一匹马的高度,便足以登上城头了。
秦念却于此时心思一动,扭头向一边的军士问道:“城中可有火油没有?!”
土固然能灭火,然而,若是这一整条土道都被浇满火油,熊熊地烧起来,再配上箭雨弓矛,对面只怕想灭火也难。也许他们还能撑到天明。
即便没有希望,能多拖一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