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五叔说撒种是技术活的话是一点都不假的,属于经验之谈。种田的农民都懂得,种子撒得匀不匀,全靠手上的功夫;一亩地撒多少种子、撒出的密度合理不合理,关系到未来禾苗的透风采光与养分供给,最终关系到果实(稻穗或麦穗等等)的饱满程度、产量高低。在西村从前,撒种人撒种前是需要沐浴焚香敬菩萨的。现在解放了,破除了迷信,不搞那一套了,但农民们依旧没有忘记撒种是确保丰产的一个重要环节,所以他们格外地重视。
吃过早饭,唐海和宋五叔、唐老鬼三人恭恭敬敬地洗了手,按照播种的土地面积,把从仓库里领出的种子认认真真地称了又称,反复复核。
也许是为了向新任的队长展现自己的手艺,也许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真的想多吃几块肉,也或许是他们敬畏看不见的菩萨,看得见的结果是,他们认认真真地一丝不苟地播撒种子,比从前任何一次撒得都认真都仔细。西邨蹲下身子检查,撒在土里的种子仿佛是数着一粒一粒按进去的,不但均匀,密度也像是计算好的。“两位唐伯、宋五叔,真不愧为撒种的高手啊!真该叫一个仙女撒花!吾绝不食言,中午吾的那份肉赏给你们吃!”
在另一块田里翻地的男女社员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有人还唱起了江南小调:
“汗滴土地唷,咿呀呀之唷,土地呀成田;种田唷种田,土地唷长钱。喔唷唷,金钱勿能吃啊,官帽勿能喝啊,活命唷全靠田。咿唷唷,种田万万年!江山日日鲜!咿唷唷,黄连入口苦变甜!
“播撒种子唷,咿呀呀之唷,种子呀长穗;抽穗唷抽穗,种子唷当归。喔唷唷,上面把手挥啊,下边把汗甩啊,世事唷轮转回。咿唷唷,皇帝万万岁!百姓天天醉!咿唷唷,黄袍入土人变鬼!”
小调煞是悠扬动听,唱词却是耐人寻味。
农民们是乐观的自在的逍遥的。田地是他们劳作的车间,是他们生活的陪伴,是他们挥斥的舞台,是他们发泄的场所;田地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根基,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归宿,是养育他们生命的源泉,更是他们全部幸福的希望。田地是母亲!
西邨捧起一撮土,放在鼻下闻。
“叮铃铃!”远处的田埂上来了五六个骑自行车的人,面目严肃地朝西邨这边赶来。“工作队来了!”“这帮狗日的,跟个奸细似的,又来了!”“领头的据说是县农科所的,其他的是公社农技站的,专门来检查深翻的!”“他娘的,本来只要用牛耕田,非要深翻用铁锨挖,把人当牛马!”“累死人的瞎指挥!”“别发牢骚说怪话!要高产就要深翻!越要高产越要深翻!这叫科学种田!”“狗屁科学!科学就是深翻密植?”“现在挖深点吧!当心被捉去游街!”
西邨迎上去。“你们是——?”来人气势汹汹,也不搭理,直接走进撒了种子的田里。“不用查就知道密度肯定不达标!”被称作是县农科所的那位从包里掏出卷尺,在地里划了一个方框,“数一数!”公社农技站的一位农技员真的弯下腰去计数,“一、二、三……”“倒算一下,每平方米的密度是多少?每亩合到多少?离规定的标准差几倍?”
“喂,同志,你们这是做啥呀?”西邨好奇,不管他们理睬不理睬,走上去问。
“查密度!”回答的是公社农技站的农技员。
“查密度用得着这么繁琐吗?还要划框框?”西邨仍不解。
“这叫抽样调查,是科学,懂吗?”还是公社农技站的那位农技员回答。
蹲下的另一位公社农技员说:“不用算了,我估计离县里的规定起码差五倍!”
“五倍?你的眼光也太差劲了!”县农科所的那位不屑地看了一眼“估计”的那位农技员。“算一下!我估计要差十倍!”
“差十倍?”西邨惊讶得瞪大了眼。“那县里规定的密度是多少?再往田里补九倍的种子那是多少?还不布得密密麻麻把土全盖住了?长出来的庄稼又是撒下种子的几倍?是撒粮食还是播种啊?”
县农科所的人站了起来,还是不屑的目光瞟了一眼西邨。“你算老几呀?插什么嘴废什么话?你们队长在哪?去把他叫来!”
西邨挺挺胸,“吾就是!”
“你?你是队长?开什么玩笑!”县农科所的人冷笑一声。“昨天是个矮墩墩的,今天怎么是瘦高高的了?变戏法呐?你们队有几个队长?啊?”
西邨笑笑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吾当队长。”
唐海说:“工作同志,不错的,他是吾们西村生产队长。”
宋五叔捧着装满种子的簸箕靠过来解释说:“工作队同志,他大名叫徐西邨,是代理的,他可有文化嘞!”
“你是队长?有文化?”县农科所的人疑惑地用不屑的目光打量西村。“好,既然你是新队长,又有文化,那你应该能够理解县里的规定。我问你,一粒种子长一株苗,十粒种子长几株?一株苗就是一颗穗,如果一颗穗结五十粒,十株结多少?一万粒种子、十万粒种子呢?”
对如此一厢情愿的逻辑,西邨觉着好笑。“这就是密植的根据?你们的科学种田就是种子撒得越多未来的产量就越高?那,工作同志,如果吾们往一亩田里撒一百万粒种子呢?产量不是更高吗?”
“理论上是可以这么说的。”县农科所的人不知是计,?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