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积雪还没有全部溶化又遇上一场雪,遮盖在麦苗上、田埂上、树丫上,闪着白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呼啸的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刮来,抽打着西邨的脸面和耳朵,像鞭子抽打一样让他生疼。
笼罩在黑幕里的村庄却是万籁俱寂,狗不吠、鸡不鸣,忙了一夜的大人和孩子们都在甜蜜的梦乡里,也许他们都在回味昨夜美味的年夜饭。
本来泥泞的乡间土路还冻着,水凼里结着冰,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如果不小心,或者两脚踩踏不当,很容易滑跌摔跤。西邨背着少说也有二十多斤重的背篮,拣有茅草的路边沿小心翼翼地走着,已经浑身是汗,额头上冒着蒸腾的热气。因为怕摔着了,他不再与丝丽姐讲话。两人都沉默了。
迎面的东方渐渐地亮了起来。终于,冬日的太阳从锯齿形山峰的上空缓慢地露出来,被破絮状的云彩遮挡,像一块被撕破了又被抹平的圆圆的红布挂在天上。
然而,西邨并没有感觉到好奇,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下。这样的日出,他不知见过多少次。他走惯了夜路。从“鸡叫”走到“鬼叫”,已经有几年了。几年前,从他七、八岁上了学那年开始,他就跟随爹外出卖鹞子了。后来,与丝丽姐结伴到邻村、邻镇卖鹞子,从五、六里路走到七、八里,再到十几里,越走越远。再后来,周围的路、周围的村庄、街镇都熟悉了,他开始单身闯荡。
鹞子,在西邨他们家乡,是大人和孩子都喜欢的娱乐活动,也是当地少有的带有文化色彩、有些情调的活动。据说秋收以后,为了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向上苍放飞心愿,很多人家都会买几只鹞子的。有钱的人家买的是大型的、龙型的,甚至会请专门的工匠到家里来做;钱少的穷人家就用粮食去交换,譬如用半升稻米、半升豆子或者几个山芋等等去换。这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了,祖祖辈辈乐此不疲。
放飞鹞子又通常是在冬季和春天,尤其是在过年这个美好的时光。小孩子拿到大人给的压岁钱,穿着新衣服,买来鹞子在空旷的谷场上村落边欢天喜地地放飞,牵着长长的线在田野里欢笑追逐奔跑,就好像手里牵着的是幸福、是欢乐、是甜蜜;鹞子上的风笛在高空中发出悠扬或者是激扬的声响,仿佛是上苍对着大地对着他们在歌唱,给他们送来祝福、送来希望。这让孩童们喜笑颜开,让大人们乐在心怀。
但是,就如同住着瓦房不知泥瓦匠的艰辛一样,放飞鹞子的大人孩童们哪知道做鹞工徐雪森及其同行们的辛酸啊!他们更无法想象年幼的西邨会忍受怎样的苦难。七、八岁,十一、二岁的男孩,正是天真活泼的年龄,应该无忧无虑。可是,家庭的条件,父亲的教诲,母亲的榜样,全家人的愿望——造新房子,使他过早地懂得了人世的冷暖,过早地承担起长子的责任,抛却了孩童的欢笑。
每天放学了,第一个跑出教室的一定是西邨。他几乎是跑着步赶回家的,拎起竹篮,挎上镰刀,有时还要牵着牛、赶着山羊,上山岗、去田野割草。天擦黑的时候,篮子里的草装满了,再赶着牛、羊回家,切草喂猪。母亲把晚饭做好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一家子匆匆吃完北瓜加山芋或者是其它杂粮的晚饭,西邨在油盏灯下匆匆做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便去帮衬爹妈干些碎活。父亲劈竹、削篾;母亲调好浆糊、裁好丝绵纸、麻线等等,做好糊鹞子的一应准备。
西邨父亲做的鹞子通常有三类,一类是硬翅的,有蝴蝶状的,其外形又如盛开绽放的梅花;有蝙蝠、仙鹤状的,按大小又分为三个规格,适合孩童放飞,系上风笛,在空中发出古筝般“嗡嗡”的声响。另一类是软翅的,形如各种吉祥鸟和动物,色彩艳丽,形象逼真。再一类是圆形盘篮状的大鹞子,那上面可以扎多个风笛,适合大人放飞,因为大,放飞的线必须用很粗的麻线。其它形状的鹞子,比如有五、六丈(合十几米)的龙形、蜈蚣状鹞子,西邨的父亲也做,但是必须事先定做。
做鹞子是手艺活、细活,每只鹞子就是一件工艺品,大小尺寸、形状、竹篾、扎线、纸质、花饰等等都有严格的标准,如同雕刻玉镯,必须细心加耐心。
到夜深了,母亲就会催促西邨去睡觉,她和父亲继续做下去,不到后半夜是不会上床的。农闲时的农民“上床”,无非就是男女间床上那点事,有的是无聊,有的是为了传宗接代“播种子”“种小人”,也有的享受皮肉之乐。但西邨娘与爹上床就没了那份心思,想到的是快点睡过去,争取多闭一会儿眼。
老公鸡打第一遍鸣的时候,无论身子多么软弱,他们都要挣扎着挺起来下床。如果学校已经放假,西邨就被母亲叫醒,外出叫卖。同龄的孩子正在玩耍的时候,西邨却是最忙最苦的时候。就如现在,大年初一,西邨不但没有上亲戚邻居家拜年玩耍的机会,就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背着责任、冒着严寒、顶着星月,走进茫茫的田野、村落、街镇。
“嘭、啪!”前后左右的村庄里稀稀落落的爆竹声此起彼落,在荒野寒冷的晨空里炸响,村民们宣告新一天已经开始,新的一年就从现在开始。然而,对于西邨来说,新的一天早在一个多时辰以前就开始了,父亲甚至更早,去了一百多里外的窑山。
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升到一丈多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