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空荡荡的下房里,在约定好的时段里,秀丽的青年等了一会那位蓝裙侍女。

门吱呀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子。

他诧异地看去。

这女子眉目端庄而柔美,眼角有一颗淡痣。她穿着普普通通的侍女服,然而那略带苍白的面容,在记忆里好像还是淌着水一样眼熟——是那位在雨夜闯进他房内的女郎。

青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位侍女说的,想同他学戏的娘子。只是,不是说,教会那位侍女,再由侍女转教给那位娘子吗?怎地是这位娘子亲自前来?

他想出去。但看了看,门被人关死了。

他只得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向齐芷作揖行礼,把头低下去:“小人见过女郎。”

看着他行礼,齐芷摇摇头,眼神有些放空:“走马章台的柳三郎也懂礼法了。”

青年闻言,抬头,诧异地看她一眼,复又低头:“小人不姓柳。”

齐芷笑了一笑,走近一步:“怎么?你道我那纨绔的表兄能认得出你,我便认不出了吗?”

她又走近一步,自言自语:“也对。这么多年了,你自然不记得我了。”

青年——或者是柳三郎,轻轻抖了一下,有些苦笑。

那纨绔也就罢了。说到底,都是男人,犯不到礼法子嗣上。

这贵人家里,也不至于为了爷们玩弄戏子这样处处有的脏事,而为遮丑害一个戏班子性命。

但一个贵族的未婚娘子,对身为男戏子的他说这样的话......

他干脆直起腰来,也不再否认,就看向齐芷:“小人身为优伶,的确是曾富贵之后,曾姓柳。早年也曾走马章台,是个浪子班头,世人骂荒唐的。但是小人直到投身烟尘,也不曾向哪个好人家的娘子,多说过一句话,多瞄过一眼。更是不可能识得娘子这样的少年闺秀。”

齐芷却好像没听见他这一番辩白,自顾自说:“你十六岁那年,与那酒伶和了一曲,有些熏然。那拉着我的方脸乞儿竟然是你都仰慕者,便一路扯着我跟着你走——”

柳三郎闻言豁然抬头,问:“你怎知,那年我十六?”

齐芷看他:“你忘得许多。这是你后来同我说的,说是自己今年恰好是年方二八。”

柳三郎又低下头去。

齐芷慢慢说:“后来乞儿扯着我跟你走了不久,到一个曲折的巷子,就和你走散了。那乞儿恼我走得慢,连累他跟丢了你,就一个劲扯着我的头皮,嚷着要收拾我。我挨了几下,趴到地上,那乞儿再要打,你就从那个巷子出来了。

你看到拼命挣扎的我,就喝止乞儿说:‘这个子弟是你哪里拐来的,要这般毒打!\\\\\\\\\\\\\\\\\\\\\\\\\\\\\\\乞儿说是行乞的同伴,你不信,看着我没细涂泥巴的手,说:哪个行乞的,能有这细皮嫩肉?说着狠狠吓了几番那心虚的乞儿,把我扶起来。”

说到这,齐芷回忆得有些出神,似乎望着虚空在微笑:“你弯腰的时候,那个玉吊坠的尖锐处刚好打在我头上的伤口,我疼得喊了一声。你就把那吊坠扯下来往怀里一塞。”

柳三郎的脸色变了:“玉吊坠?”

齐芷有些回过神来:“怎么?你不记得了?我看那是你时时随身带着的。”

柳三郎低声:“哦,这样。这么些年,这样尘埃里的处境,往年富贵时的小事,记得不大清了。你说说样式,我大概有印象。”

齐芷闻言,苦笑:“于你,自然都是不紧要的小事。我却还记得那个老羊衔月的样式,是吊坠里也少见的。你说你喜欢得很。”

碰地一声。是下人房中的胡凳倒了。柳三郎退了一步,像是要遮掩方才的失态一样,以袖擦了擦额头,脸色有些像刚病愈的齐芷一样苍白起来。

“你记得了?”齐芷看着他,问。

柳三郎苍白着脸:“我记得了一些。”

他问也没问一句,为什么齐芷这样的尊贵娘子,当时会流落街头。

齐芷有些淒然:“你到底记得了。你到底记得了。我听了那一出女状元,便惊得心里的死灰都活了,知道是你来了。”

她摇摇头:“你看出我是个女孩儿,要送我家去。我一个劲求你,我怕回去便被家里’病夭\\\\\\\\\\\\\\\\\\\\\\\\\\\\\\\了,无声无息隐没枯井里。你一边为我想法子,一边愤愤难平,说这规矩是吃女子的规矩。女子受的冤屈,哪怕是所谓大家闺秀,受的冤屈也从来不曾少过。”

柳三郎眉头紧皱,死死抿着嘴。

“柳郎,你说,你是为天下女儿家,才写的这一出女状元,权当发泄天下女儿泪。”

“你说,你要改了这天真浪荡的性子,要去做官。做官后,绝不辜负女子,要为妇女伸冤,就是我家这样的大家族,也再休想草菅人命,无声无息害了多少女儿性命。”

齐芷梦游一般喃喃:“我是相信了的。我相信你做得到。可是,柳郎,后来你被家族驱逐,做了庶民。再后来,你家就举家入狱。你因早被家族除名,独在外头得以幸免。”

她的声音更轻了:“最后,我听说,你投身优伶子弟了。\\\\\\\\\\\\\\\\\\\\\\\\\\\\\\\"

一入优伶贱籍,再不得为官。

我教妹妹规矩。我告诉自己要规矩。可是我始终记得,有一个说要为我们伸冤的人。

柳郎,昔年别你时,我天真年幼。

再见你时,你怀揣着我少年时的梦想,却碾落成泥。

状态提示:第18章--第1页完,继续看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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