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江南的风格外的冷,总是带着血腥气。
我捏着一只蝴蝶的翅膀,踢着石子穿过紫藤花坛。刚刚走到祖母的窗下,就听见里面小姑姑低哑的声音:“姆妈,我不会连累你们。”
最疼爱我的小姑姑回家来啦!
我丢掉蝴蝶,一下子跳过门槛,喊着“姑姑”跑进去。
祖母最讨厌我这样,呵斥:“侬个十三点不似女子。”
小姑姑坐在祖母身边,轻轻摇祖母的手:“女孩子活泼一点也不怕。”
祖母撇她一眼:“活泼成侬这样,才堪堪不妙。”却没有继续训斥。
小姑姑是祖母的老来女。有小姑姑在,就不怕祖母又教训我。
我故意一屁股坐在了祖母最爱惜的皮毛褥上,偷偷瞧一眼。祖母果然没理我。
我坐不住,不住地打量小姑姑,她答应给我从金陵带有一整册绘图的小人书。
我瞄了半天,只见伊穿着一身蓝色的土布旗袍的学生装,早已消瘦的圆脸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指甲剪得短短的,然则手边并没有书模样的东西,榻上的包袱也瘪瘪的,没有四四方方的东西突兀出来。我便很失望了。
大概是看我抓耳挠腮的,祖母不悦地指指我:“个小猢狲。”
小姑姑想了想,说:“阿杏,小阿娘有事同你嬢嬢说,你去花园里玩罢。”
她塞给我一把洋糖。
我仍旧不死心地打量着屋内,还想耍赖,小姑姑板起脸:“听话,这是——正经事。”
祖母板起脸,还有办法。一向笑眯眯的小姑姑板起脸,我就只能蔫搭搭的走出去。
花园有菜地,菜地旁还有菊花从。我揪掉一束嫩黄的,吹掉它一条又一条卷卷长长的花瓣。
小姑姑一从洋学堂回来,也变了。
她从前最不喜欢这些“正经事”,总是说:“有什么士人大夫的‘正经事’是一定要避着女眷孩子的?说不得的事才赶女人孩子。”
她那时候圆脸上老是笑眯眯的,大人有时候说小姑姑混账,但是每一个小孩子都喜欢她。
因为她从不说:“正经事,小孩子别管。”也从不说:“小猢狲的事情,等一会。”
即使是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喊她去商议“正经事”,她也一定先把答应我们托她的事(比如给妞妞扎一个头绳)先做完了。也会给我们一句一句解释大人们以“你晓得什么”搪塞过去的事情。
等我吹落了最后一条花瓣。屋里面响起一阵大哭大喊,还有砸东西的声音。响了一阵,小姑姑眼圈红红的走了出来,看见我,过来摸摸我的发辫:“在家有没有好好读书?”
我甩甩头发,避开她的抚摸,嘟着嘴不说话。
小姑姑蹲下来看着我:“阿杏,你七岁了,你要好好读书,照顾好弟弟妹妹,不要总是惹你嬢嬢生气。”
我说:“我只怕一读书,就弟弟妹妹也不要了,尽想着‘正经事’了。”
小姑姑噗嗤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薄薄的包裹放到我手里,形状似乎是四四方方的。
我拆开一看,封皮的绘图是一个头扎高寰,双手持剑,凌空而起的女人。我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侠女凤英!”
我原想记恨小姑姑疏忽我的仇恨,一刹那就消散了。我兴奋之极,连声追问:“小阿娘,你怎么买到的?”
这册绘图的小人书,我偶然在隔壁家旅宿过的洋学生嘴里听说过几个词。但向所有人问起,不但祖父大发脾气,连在北平最有学问的表哥都说从没有听说过呢!
小姑姑抿嘴笑笑:“只要有心,就能买到。”
又叮嘱我,一定不要给人瞧见,又说小人书、菩萨书偶尔看看,还是学业紧要。
我抱着“凤英”,撇撇嘴:“我早不上学了,女孩子认得几个字就好了。”
小姑姑睁大眼睛,忽地站了起来:“谁教你的混账话!”
从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我缩了缩:“家里人都这么说。阿爸来信也这么说。何况,去年那所县里的童学堂就说我年纪大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能读下去了。我也没处上学。”
小姑姑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等过一年,你弟弟也要开蒙了。一定会请先生。你就是跟着蹭,也要蹭一点。能多学几个字就多学几个字。”
“至于以后......以后......”她踌躇了一会,坚定起来:“我会给你找到能读书的地方!”
其实读书多苦。写字练字比绣花还累。如果不是为了看懂小人书上的几个字,我想,我才不愿意学呢。
但是小姑姑看我的眼神,总叫我说不出这抱怨来。只能心虚地点点头。
小姑姑看我点头,欣慰地笑一笑,擦了擦眼角,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姑姑走了。她来的时候是偷偷的来,只有我和祖母知道。走的时候是却是所有人都在谈论她。
她离开嘉兴的时候,发了一纸声明。还和几个头发短短、洋模洋样的男人大闹了族里。声明与我家、与族里脱离关系。从此不再姓林。
这是我很久以后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再也不提小姑姑了。
哪个孩子偶尔提到,就要挨打。我也挨了几次打。阿爸说:“败风坏俗的人,提她干嘛!”祖母就只是哭。
再后来,我偷偷翻已经发黄发卷的“凤英”,看到里面最后凤英念的一句话:“金笼碎,玉锁开,天翻地覆,方悟得箴言!”还总是念起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