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来看他。
兆言的手还放在她肩上,他张开又握起,握起又张开,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握成拳把手收了回来。
“我娘亲——我是说我的生母——在我七岁时病故,御医记录的死因是感染风寒久治不愈,拖成了肺疾,最后咳血而亡,前后不过大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先后有两名皇子一名公主夭折,三名嫔妃滑胎小产。到娘亲去世时,父皇只剩我和兆年两个儿子,所以她请求父皇将我交给淑妃抚养,父皇就答应了。很多人都说,我娘死得真是时候,救了我一命,如果她再多活一会儿,我可能也步上兄弟们的后尘了。”
杨末的泪珠还挂在脸上,忘了擦干。
兆言继续道:“其实哪有那么巧的事呢?自从贵妃进宫,太子堕马、三弟染上伤寒相继早夭,娘亲就已觉察出其中的不寻常。诸位皇子的生母中,数她位分最低,无依无靠。她去求淑妃庇护,淑妃不愿淌后宫争斗的浑水,拒绝了她。她每天都战战兢兢时刻把我护在身边,进口的东西全都要自己先尝过才许我吃,时常被自己臆想的噩梦惊醒,半夜里抱着我哭,说她太没用,无法护我周全。她说就算赔上自己性命,也要想办法让我活下来。后来她真的想到一个办法。”
杨末不禁跟着问:“什么……办法?”
兆言苦笑道:“其实很容易想到的是吗?她的办法,就是让我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以死下注,赌父皇和淑妃的不忍。她故意让自己染上风寒,背着太医把药泼掉,加重病情。但是仅仅如此想送掉性命还有些难,贵妃下手狠辣,宫中噩耗频传。她开始服毒,先吃很少一点,慢慢加大剂量,太医都没有发觉。一直吃了半年,才如愿以偿把命送掉,也成功地让我攀上淑妃这棵大树。所以你看,我娘才是真的因我而死,如果没有我,她兴许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杨末很少听兆言提起过世的刘昭仪,没想到还有这段隐晦故事。从她九岁时在淑妃宫中第一次见到兆言起,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活泼好动蹿上爬下的调皮鬼,还有点没心没肺,甚至还有人贬斥他不孝忘本,生母亡故无动于衷不知悲痛,绝非仁君之选。原来童年那些困苦的往事,他全都默默地记在心里。
她小声问:“那你有没有怨过?”
兆言道:“你父兄在战场上阵亡,你还可以恨敌方的统帅,我去怨谁呢?怨贵妃狠毒?她又没真的对我下手,甚至觉得我没有威胁而绕过了我;怨淑妃置身事外见死不救?淑妃自己没有子女,以她女中宰相的自负,也不想和后宫女子明争暗斗,娘亲却以死相逼硬是把她拉下水。淑妃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们母子的地方,反倒是我们拖累了她。我要怨也只能怨怨我自己,可是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娘亲也不会再活过来。”
杨末叹了口气:“沈兆言,你最近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大人了。”
兆言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本来就是大人了。”
“变成大人就不好玩了,”杨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不能直呼你的名字、跟你一起玩闹、一起下河洗澡、一起睡觉,也不能再追着打你了。”
兆言红着脸偷偷觑她。其实大人之间,有一种关系也是可以直呼名字、一起玩闹、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的,私下里追追打打也没关系,他还撞见过父皇被贵妃粉拳捶打的模样呢。“淑妃说,要选个年纪比我大的妃子管着我。与其被别人教训,我倒宁愿挨你揍。”
杨末撇撇嘴:“淑妃想得没错,你这身贱骨头就是得有人收拾才老实。”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还是没有领会。兆言有些着急,张口欲言,杨末却先站起来拍拍手道:“跟你说了这会儿话,我心里好受多了。走吧,大嫂她们还在前面等着我吃晚饭,你跟我一起去吧,别让人说我们将军府的人不知礼数薄待燕王,连顿饱饭都不招待殿下吃。”
兆言被她拉起来,右手叫她柔软绵热的手掌握住,话语顿时都卡在了喉咙口,任她牵着走出祠堂。
刚出祠堂没一会儿,从花园里经过时,忽然从旁边月洞门里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人,和杨末撞在一起。杨末扶着她,发现竟是一早就离开的吟芳,诧异道:“六嫂,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去找大嫂?”
吟芳神色慌乱,语无伦次:“我有点事耽搁了……已经回去过了又来……我先去那边!”丢下他俩闷头就往前走。
杨末问:“祠堂里已经没人了,六嫂还要去吗?”
吟芳立刻掉头,一边走一边还侧回头张望,好似后面有什么人追着她似的,一忽儿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杨末往她来的方向望去,月洞门那一头是黑黢黢的树影,仿佛有个僵直的人影站在树丛中。她仔细辨认了许久,终于认出他来:“七哥,你站在那儿干嘛?”
七郎从暗影中走出来,一脸沉郁萧索的神情,与他素来的面貌形象很不相称。杨末又问:“七哥,刚才是你带燕王过来的吗?怎么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七郎浑然不觉,对她不理不睬,自顾前行。杨末还想追上去叫他,被兆言扯了扯袖子,冲她摇摇头,一副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