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身子本就娇小,怀里抱着这样沉重的竹简,行路愈发不稳,伶仃的身影磨蹭了半日,才挪到院心。
一旁草丛一耸,火红的狐狸脑袋从草丛中升起,接着,荧惑扒拉着松软的泥土伸个懒腰,抖抖身上的碎叶,欢快地蹭到解忧脚边。
“荧惑,一道去罢。”解忧低眸,原本凝重的面颊上晕开一丝笑,似乎自语,“会好起来的。”
是啊,会好起来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她为什么这样不安?
是因她尚未得到解答的,墨家的消亡之谜么?难道说,真的到了墨家消失的时候了?消亡于各派的纷争,还是因起于民间,而同样散布消亡于这华夏大地呢?
可她只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医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她娇小的背影上,直到再也望不见了,才慢慢收回视线。
“解忧诡计百出,丈夫尚且不及,沉盍不携此女归狐台,以为助力?”相夫陵摇头,七年前,解忧那般年幼的时候就能骗过相里荼,那么这七年后,历练而渐长,解忧自然也不会输给他。
他与剧连在秦地的那五年,虽然政见偶有相左,但也算得君子之交,从他口中听闻不少关于解忧之事,亦知道剧连对这小丫头有多爱护。
教解忧远离狐台的主意,只怕是剧连的私心吧?不,或者说,也是剑姬、医沉,甚至楚墨那些识得解忧的人的私心。
这女孩实在太会做人了,她想要交好的那些人,人人都敬她、慕她,盼着她好。而她不愿意交好的人,纵然像医喜那般,一与她见面就剑拔弩张,绞尽脑汁。却也没能压过她一头。
…………
医喜在西堂为几名新进的生徒授课,见解忧和那头火红狐狸一步一顿地蹭进西堂,稀稀拉拉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子,解不开。
解忧实在走得太慢了。医喜忍不下,使个颜色给小徒,“芜,上前接过书简。”
“喏。”医芜恭恭敬敬地应了,起身向解忧一礼。“医忧,交与某便可。”
“多谢。”解忧淡淡一笑,随即转向医喜,将他板着的一张脸看一看,敛容作礼,“忧不日归去,此经已成,共计载药三百七十有四,草药共计二百有五,兽类杂禽鸟七十有三。其余虫鱼鳞介、金石水火,计九十有六,乞医令留意。”
所谓的留意,自然是希望医喜好好保存这九卷书简,并寻到机会将它们推行于世。
虽然医喜不待见她,但这简上内容乃是前无古人的药物编汇,为医者谁不梦想着有朝一日推行一部浩繁卷帙,医喜虽不喜解忧,却也不是与她有杀父多妻之仇,不至于为了那一点点芥蒂。便对这部药经做什么手脚。
解忧笃定以他对医药的痴迷,他会对这药经视若性命,而医喜作为过去楚宫的医令,不论从年纪还是地位。都比她更适合推行此物,因此她放心交付。
医喜冷哼一声,对她打的主意心知肚明,但也是愿者上钩,这一哼之后,仍从医芜手中亲自接过九卷竹简。极虔诚地安置在一旁书案上。
“忧此前多有狂言,而医令心怀宽广,从未追究。”解忧再作一礼,郑重地道,“医令德高,定能以此经推行天下,忧告辞。”
“医忧留步。”医喜冷声唤住她,扫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九卷崭新竹简,“医忧以为,此经何名?”
解忧顿住步子,堂中坐着的生徒也正眼巴巴地望着她,这可是传说中的那个医忧呢,关于她的传言多着呢,说什么她与景玄有染,又说她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不想说走就走,半点都不留恋,看来她与景玄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么,那些难听的话,大约不过无聊者的谣传。
“药经之名,还劳长者费心。”解忧不愿在人前居功,而且她确实也不能想到唤这部药经什么名字。
她的目的是想此物流传下去,永留史册,可在她的记忆中,又不存在这样一部成书于战国末代烽火之中的药学经典,所以她不敢随意命名。
“闻中原诸医曾编著医经,托名于黄帝,不若吾等托名于炎帝,名之曰《神农氏本草经》?”
医喜的话似是征询意见,但这堂内除了解忧敢忤他一忤,旁人哪敢说个“不”字,他话音方落,几个喜欢溜须拍马的生徒立刻点头称是,恨不得真将他与尝百草的神农相提并论。
“如此也罢。”解忧低低一叹,她已经尽力而为,这药经能不能流传下去,又究竟是否后世《神农本草经》的前身,就要看天意了。
…………
转过西堂,面前一人斜倚树旁,挡住了道路。
“君房先生。”解忧漫起一丝笑,双手笼入袖内。
徐市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负手而立,望向天边,“市夜观天象,见参商交转,参星出,商星没,算得吾友将归去矣。”
解忧轻轻一笑,“先生所言不差,忧将归狐台。”
“小友此前所托,市略得眉目。”徐市说笑毕,面色转为肃然,从怀中掏出一份绢帛递与解忧,“九转之阵已绘于此,然市技穷,小友需寻一人善于兵道者,方可布成。”
“多谢君房。”解忧垂眸,将绢帛小心收入袖内,“药经已成,闻诸医纷纷辞别,各奔东西,君房欲往何处?复归齐地耶?”
徐市点头,“秦王一天下,此等气魄,倒是当世少见。”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什么,低头托了下巴自语,“今天下归一,岂其再无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