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刚踏出怀沙院,檗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侧。
越女被吓了一吓,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随即低下头去看着足尖和地上茂盛的青草,默然走路。
重华岩上瀑声殷殷,细小的水花散在半空,如云如雾,折出一道蜿蜒的彩虹,从山壁的那一头,一直架到斜堂的窗外。
这本是一幅奇景,但想到那处窗格,解忧就白了脸。
伯姬惊恐怨毒的目光,凄厉的尖叫声,简直是噩梦!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解忧深深纳入一口带着濛濛湿意的空气,又绵长舒出。
闷紧的心中略略放松了些,她这一世是最不愿相信天命、相信鬼神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怕?而且,伯姬惨死与她并无干系,就算要怕,怕的人也轮不到她。
定了定心神,解忧推开虚掩的门,缓着步履走进去。
堂中很静,只有嘈嘈的水声在窗格那头鸣唱。
景玄倚在窗边,一手扶着窗棂,微侧着身子看向外间,那彩虹的一端,就仿佛从他手中飞出。
听到她细微的步声,景玄回过头,见了她,肃然的眸中漫起笑,“闻越有响屧廊,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子着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目光停驻在她裙幅下半隐半现的一双小足,“忧忧足音,恐更妙于西子。”
“……西子沉于水矣,忧何德比之?”解忧抬了抬眸,停步不再走。
景玄自是听出了她的不平和埋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西施常被诬为亡国妖姬,结局又是那样悲惨,解忧听了自然不会高兴。但究其一生,西施也没有任何涉政的行径,若将她视作妲己、褒姒一类,那是失当的。
“然渊所闻。西子与人泛舟入于五湖。”景玄将撑出的窗格笼回一些,反身行至解忧身前,低眸看着她,低声道。“若有朝一日,亦有一人,愿与卿泛舟共入五湖,逐流不复返,从此无关世事。唯关风月,忧忧可愿?”
“忧愿得如此一人。”解忧轻轻勾起一抹笑,然抬眸对上他殷殷且惊喜的目光,神色却冷冷清清的,“然世人多矣,光阴远矣,其中变数,不足为君道,故忧不知其人为何人?”
景玄唇角的笑意收去,她仍是拒绝。
虽然在他意料之内。但……心头还是难言的失落。
面前的女孩子虽然看着娇弱温驯,可她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怕是顽石做的吧?
不能以爱意化之,亦不能以真情动之,她真的还是一个女子么?
难道说,女子决绝起来的时候,真的是这么可怕?从前不是有一位君夫人,怨恨夫君不出兵相助母国,而独自策马重返母国么?
解忧自嘲一笑,她在心目中。早已定下舟中那个位子的人选,但世事皆有因缘际会,她现在这个模样,怕是很难和医沉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她想。这是惩罚,对她的惩罚,也是对他的惩罚。
一切皆是她痴心妄想了,已经决意放弃一切成就名利的人,怎么能够企盼旖旎的感情?怎么能?!
谁也不说话,堂中愈发静得吓人。
越女战战兢兢地煮水沏茶。在书案上摆好两碗清茶,不急不缓地行至景玄面前,躬身为礼,“妾告退。”
景玄点头,目光落在一侧阴影中的书案上,那上面堆着足足九卷崭新的竹简,熟牛皮的编带,朱红色的丝带从每一卷的卷芯垂下,齐齐整整。
“药经储于此,卿可随意翻阅。”景玄走过她身旁,步子突然一顿,续道,“亦可随意抄录。”
“抄录”二字咬字极重,其中隐忍的气焰将解忧灼得微微一颤,心惊胆战地侧头瞥了他一眼,紧抿住唇,眸中尽是不解。
他应该清楚自己抄录的药经的目的,无非是多一份副本留在手上,这样景玄即便毁去这些竹卷,她亦可以不放在心上——这样一来,景玄便没有威胁她的资本了。
他为什么要做于自己不利的事情?
解忧想不明白,但他既然说了,这药经自己可以随意翻看,甚至抄录,那便光明正大地去抄好了,有便宜不占,她岂不是傻了?
至于景玄这一举动到底有何目的,等以后再说罢……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已经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了,也不介意再被他多算计两回。
景玄若是知道了她有如此视死如归的想法,大约要哭笑不得。
大方地将药经“借”与她看,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稳住她罢了。
他固然知道,药经一旦抄成,这丫头铁定会走;但他亦知道,药经未抄成,这丫头铁定不会走。
因为解忧放不下。
当她只是凭着一己的记忆默写时,她随时都有可能逃离,因为她离开了九嶷,一样可以默的;可将这一部完整的药经放到她面前,供她抄录时,她就舍不得走了。
虽然这药经没多少字,但他自然会想尽法子,令她抄得慢一些的。
解忧倒不客气,既然景玄答应了她,这里又是斜堂,会有不少人来此同他议事的,所以她也不怕他做出像昨日那样的事情来。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端端正正跽坐下来,展开竹卷,研磨起笔,这案上,倒是连细绢都给她备好了。
解忧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管他有什么坏心眼,至少这一刻,她是极满意的。
景玄握了一卷书,在她对侧坐了,安静看书。
不过这样的和谐共处并没能维持多久,解忧才抄完一行,景玄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