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这一解释,解忧却愈发疑惑了。
愿意为她一战,可为什么要为她一战?难道是司马尚把自己被软禁在九嶷的消息告知了他们,煽动他们来劫了自己回洞庭?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看看檗……若真是如此,怎会不避着景玄安插在她身边的剑卫?
“司马将军云,赵姬痛故国之亡也,夙夜啼泣。”那人诚惶诚恐地抬头注视着解忧,目光有些躲闪,似是害怕她责怪。
上古之时,妇女的地位不低,赵国又是素来重妇人的,数百年后,后蜀亡国之际花蕊夫人尚可写诗骂投降的将士,此时一个卿族贵女因这些士卒亡国而不知复仇骂上几句,更是司空见惯。
解忧却没有骂人的心思,只轻轻蹙了眉,紧抿着唇不答话。
那人见解忧虽然不悦,但没有出言斥责,态度愈加诚恳,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往者某等不肖,不能护家国,匿于洞庭十年,竟不知姬之心意,然至今尚可拼死一战!”
解忧惊愣无言,尚可一战?和、和……秦?!
还有,她因为痛心亡国,夙夜哭泣?她将他们这一干从赵地追随至楚地的精锐之师安置在洞庭,是为了利用他们反秦复国?
为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定是景玄干的好事……对,还有相夫陵,她早就正告过他,不要打洞庭那些士卒的主意,他却仍是一意孤行,真是该死。
解忧平复了一下情绪,飞快地将案上的杂物整理好,向老者告了别,笼起宽袖,回眸冷冷地瞪了檗一眼,“走罢。”
檗知她是迁怒,面不改色,紧随在解忧身侧。
暮色苍然。自远而近,车队已在山道旁等候,随行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见解忧走近。隐隐现出骚_动。
解忧面色白了白,竟有这么多人……洞庭那里不会已经人去楼空了罢?这么多人离开洞庭,剑姬难道不知?也不知她现在是否正为此事奔走……
出神间,一人快步走至面前,向她郑重一揖。
“司马副将……”解忧动了动唇。她很想询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话到了唇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解氏乃赵忠耿之臣,赵亡,卿士自当起而谋复社稷,赵姬万勿推辞。”司马尚被渤海边的海风磨得粗粝的嗓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沙哑,也不等解忧答话,转身向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高呼,“某等愿为赵姬一战,复故国!”
四下山野之中。众人群起应和:
“愿为赵姬一战!”
“愿为赵姬一战!”
粗犷的呼声在山峦之间回旋折返,听来竟似漫山遍野皆是士卒。
解忧愕然,想要阻止,却又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士卒面上激动且愤慨的表情,到后来,竟有些不忍告诉他们,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直到被景玄走来抱上了车,才蓦地回过神,恨恨地瞪了面前的人一眼。气恼地扬手就打。
“忧忧。”景玄这回没任她打,而是紧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揽到怀里,附在她耳边低语。“卿颇得人心。”
“捏造扭曲,君子所不为也,实令人不齿。”解忧扭开了脸,小手转动了几下,却没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忍不住回转过去。凑上唇狠狠地咬了一口。
“姬解忧!”景玄蹙了蹙眉,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没轻没重地扭到一旁,让她再不能咬到。
解忧痛得紧咬了唇,又被他连名带氏地喝了一句,委屈地眼眶微微一红,忙把泪咽了回去,声音微微咽着,带着几分倔强,“胜之不武。”
景玄见她到此时还要顶嘴,不愿服软,不由低低一笑,放开了她被捏得微红的手腕,覆在掌下轻轻揉搓,另一手揭开车壁上的帘子,“卿当真以为,至此乃渊一力所为?”
他的确和相夫陵编造了一些事情,将那些归田的将士们哄骗了来,但他们若当真没有存了复仇的心思,而是一心归隐,又怎会轻易被他不甚高明的谎言煽动?
解忧一噎,咬着唇赌气看向车外。
暮色渐浓,四下里燃起火把,煌煌一片,将天边的晚云也映得金红,士卒们粗粝的嗓音吼着北地风格的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山鸣谷应,久久不息。
真是像极了那年在秦地时,赴剑姬之邀时的景象。
那个时候,这些将士还要年轻一些,他们最敬佩的主将刚刚为奸佞所害,惨死国中,那些犹自年轻的脸上满是椎心泣血的恨意,在记忆中鲜活而深刻。
解忧心念一动,忍不住低低叹息,“黄公曾云,‘野禽纵入囚笼,其性难泯。飞鸟如是,人亦如是……’”
或许的确是她大意了,她低估了赵人的血性,低估了那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亡国的滔天之恨。
现在事情显然已经脱了线,再也不会依照她的安排而进行下去了,她自己成了这一干士卒的精神寄托,自然无法随意脱身离开,而黔中的桃花,更是要荒废了,这该怎么办?
“忧忧颇得人心……”景玄见她神色渐缓,凑到她脖颈上轻咬一下,在她羞恼躲避之时,又附上她耳畔,“若以医忧之名召四野之黎庶群起而反秦,忧忧以为何如?”
解忧心骤然一揪,瞪圆了大眼,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