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解忧注视着燕姞那一双要喷火的眼眸,凄然一笑。
她怎会不知道?恨,怎么会不恨?仿佛深陷泥沼,被剥夺了呼吸,被喑哑了嗓音,只能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匍匐前进。
这样的恨意。她怎会不晓?
她那么怨恨所谓的命运,可命运偏偏将她弄来了这个地方。隔着遥遥两千余年的时光,她再恨,也无处可报。只能拼尽全力。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史书上,前世做不到的事情,今生去完成它,这就是她对于命运的报复。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懂得。恨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燕姞显然惊讶于解忧竟会猜到她心中所想,又竟会回答,怔了一怔,忽然高声笑起来,“不!你不知,你不知!”
怎么可能有人会在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怀着一颗自泥潭中孕育,生满了竞技的心,还如此淡泊悠远,仿佛长风入松一般的清雅?
不可能的!这少女。为什么不与她一道堕入地狱的劫火,永远不能翻身?!
解忧不再说,笼着玄色的宽袖款款起身,她不需要旁人来理解,也不需要旁人来怜悯。
这些话她已经说过了,燕姞乐意相信便信,不愿信也随她——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争什么意气呢?
“忧忧,走罢。”景玄面色冰冷地看着面前有些癫狂的女子,伸手握了解忧的小手,转身就走。
以燕姞的骄傲。想必即便是寻死,也不会乐意被旁人看着的,倒不如最后成全她一回。
解忧默然走了几步,将出门时。忽然停下,淡淡道:“姞并非不甘不服,而是忌妒。”
燕姞一愣,随即嗤之以鼻,“赵姬柔弱之身,如塞外飞蓬。无根无依,乃薄命之人,兰有何可妒?”
不论今日的结局,至少燕姞在过去的二十余年中,活得的确比解忧舒心多了。
论家世,她虽是亡国之余,却有仆婢剑卫追随;论相貌,她生得可比解忧漂亮多了,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北地美人,而且解忧身子骨生得弱,三灾八病不断,一看便是薄寿之人。
她可不认为,解忧有什么可以令她妒忌的地方。
“忧虽经亡族之痛,然淡泊洒脱;忧虽待人漠漠,然为人所喜,故兰妒之甚也。”解忧很认真地答了。
她曾为了治愈自己的病症,费心研习心理学,对于分析旁人的心理,乃是小菜一碟,特别是燕姞这样骄傲的女子,于她来说便是半个自己,区区妒忌之心,岂有猜不透的道理?
“一派胡言。”燕姞仍旧嗤之以鼻。
解忧懒于再解释什么,只浅浅一笑,“东西二周共存国八百六十有七年,此后嬴秦兴,以郡县推行天下,代分封邦国而立,姬姓衰微,故土分崩离析,至数百年后,镐京、雒阳俱成陈迹。”
燕姞一怔,这少女说的是什么?
之后数百年的事情,她怎会知晓的?难不成真像暗地里那些谋士流传的那样,这少女能够洞察未来兴亡之事?
将周的兴亡告诉她,算是解忧在安慰她,让她可以死得安心一些么?
解忧没再说什么,抬步走出小室,只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关阖起来的门板之后。
…………
下院的篱门外,静静倚着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春风拂动她身上轻薄的春衫,勾出一围纤瘦的腰身,满是憔悴之态。
“你们聊。”景玄扔下这句话,看也不看倚在门外的少姬,径自离开。
解忧歉然低眸,缓步走近,伸手攀上篱门,将上面生长出的嫩叶轻轻揪下来,揉成一团,一边小声叹息,“忧已劝燕姞自尽……未曾留待阿蕙处置,心有怨望耶?”
少姬抿唇浅笑,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妾不敢有所怨望。姞与妾有深仇,然亦与王姬有深仇,若医女交由妾处置之,则置旁人于何地?且燕姞乃医女施计所擒,由医女发落,自是合当。”
“阿蕙善解人意。”解忧宽了眉头,长舒口气,“姬华葬于何处?”
燕姞死了,她也该到姬华的墓头,去告慰那一缕芳魂,大仇得报。
少姬低眸,“医女随妾来。”
少姬将解忧一路引进了蕙苑。
苑中蕙兰连茎,花色嫩绿,与细长的兰叶融成一片,不甚分明。但浓郁的芳香却无孔不入,将每一个走进蕙苑的人包围。
这小小的蕙兰花,便像少姬一般,开得精致,却不张扬。
燕姞枉名为兰,却从来不曾懂得,空谷幽兰不仅心性高傲,亦淡泊如斯,不染分毫争名逐利之心。
少姬在那株洛神花前停了下来,低声道:“医女,便是此处。”
“妾闵王姬孤苦,身为奴者,理应抛尸荒野,为虎狼所噬,实不忍见也。”少姬眉头微凝,轻轻叹息,“故妾暗中嘱咐仆役,焚毁王姬尸身,以小囊承其骨灰,埋于洛神花下……”
毕竟姬华曾是王姬,若周不灭,她好歹也能嫁为诸侯夫人,何至于落到抛尸荒野的落寞境地。
所以她不忍看姬华如此,甘冒天下之大不违,将姬华的骨灰,悄悄埋在了自己的院落中。
本就是一缕倔傲的芳魂,即便死去,应当也不会化为厉鬼害人。
解忧本就不在意这些,觉得少姬安排得当,笑着宽慰,“秦军挥师南下,九嶷终非久居之所,华埋骨于此,亦无不可。”
待他们一走,这里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