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的手很瘦,苍白细长的手指让莲生联想到河底摇摆不定的水草,月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色。莲生犹豫片刻,伸出手握住道士的,手心接触到一片沁人的冰凉。眼前的事物快速地旋转起来,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光和影交融的屏障,等莲生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由城隍庙的小院变成了崎岖不平的山石小路,路两旁茂密参天的竹林将月光筛成了无数小而微弱的光斑,竹叶的细簌声仿佛野兽在黑暗中咻咻的呼吸。石阶小路蜿蜒而上,尽头处一座尖尖的高峰矗立在他们眼前,黑色的山影挺拔而严峻,沐浴在月光之中,犹如威严的天神。
道士自顾自地拾阶而上,步伐轻盈从容,莲生强压着满腹的疑问跟着道士往山上爬。山林中的夜晚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寂静,风吹竹叶发出的轻响,秋虫在草丛里的低吟,伴随着野兽在林间出没时的脚步声和或高或低的叫唤,将晚间的山林点缀得格外热闹。莲生正仔细辨别着一只狐狸的踪迹,突然听见道士开口说道:“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
莲生愣了愣,随即想了起来:“哦,你是说那个莲藕做的孩子啊,他不是活过来了吗?”
“他是活过来了,但是要让他继续活下去,还远远不够。”道士顿了顿,继续往下讲。
在老夫妇的祈祷声中,莲藕做的孩子渐渐活了过来,他看起来和原先的孩子一模一样,一样的脸,一样的胳膊和腿,一样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睛大睁着,里面却没有神采。他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老夫妇想起了道士的话,莲藕做的孩子只是一个躯壳,只有经过鲜血的滋润和浇灌,它里面的灵魂才能复活。于是老夫妇拿出了准备好的尖刀和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臂,让鲜血流到那具僵硬的木偶似的躯壳上面。鲜红的血液滴到孩子赤裸的身体上,就像雨滴落进泥土里转瞬就不见踪影,原本苍白的皮肤渐渐有了血色,恢复了弹性和光泽。老夫妇的血越流越多,身体很快就像干涸的泉眼一样枯竭萎缩。在他们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们欣慰地看到儿子苏醒过来,莲藕做成的脸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老夫妇……是不是死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莲生才小声地问出来。这个故事让他有些不舒服,一想到莲藕做成的躯体被鲜血浸润的场面,他就感到不寒而栗,甚至有点恶心。
道士点了点头。莲生压抑住想吐的冲动,又问:“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道士说,“他重新获得了生命,但是要想继续活下去,就要不停地寻找新的血源,否则就会枯竭萎缩而死。”他突然回过头来,盯着莲生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呢?是生,还是死?”
莲生一时语结。道士毫不在意,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道士停下脚步,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和快意:“到了。”莲生抬起头,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在他面前,无边无际的荷花顺着山谷的曲线铺展开来,碧绿的荷叶笔直地挺立在万顷碧波之上,伴着晚间的微风轻轻招摇。荷叶间点缀着一朵朵或粉白或浅紫又或大红的荷花,犹如一颗颗至珍至宝的明珠,和碧空中皎洁的月盘交相辉映。莲生的心跳猛地加速,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情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确切地说,他曾经无数次与它相遇,在梦里。
道士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悲悯的神情,眼神清澈而明亮。荷花在微风中摇摆,好像在召唤着他,莲生做了几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荷塘岸边碧波荡漾,清明如镜的水面上荡着几圈涟漪,莲生像梦境中做的那样轻轻俯下身去,注视着被月光照亮的水面。透过细密的水纹,一个影像渐渐清晰,与莲生隔水相望。
“啊——!”
莲生大叫一声,跌坐在岸边,脸上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水里的影子学着他的样子也跌坐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身旁的野草。一双细瘦苍白的手,用莲藕做成,关节处露出清晰的纹理。
莲生,原来他就是故事里那个莲藕做的孩子。身体僵硬苍白,没有生机,只能用鲜血灌溉。
莲生想到了什么,连忙抬起头来紧盯着道士,颤抖的嘴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道士走过来把手放在了惊恐万状的少年背上,眼中的悲悯此刻泄露无余:“你父亲以吸血蝠获取人血,用来维持你的生命。这个方法很隐秘,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暴露身份,但是为了避人耳目,你们还是需要不停地搬家。而这里,就是当年你重新‘诞生’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
道士顿了顿:“有些真相,的确很难承受。”
莲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哭泣着,眼泪仿佛泉眼一样汩汩地流出,浇湿了他的脸颊。他痛恨自己的身体,厌恶自己的生命,这个虚假的、肮脏的、靠死亡和杀戮维持着的生命。然而,这究竟是生命啊,活生生的、让人眷恋的生命啊……
许久,他睁开了眼睛,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不久前还稚弱天真的少年此刻露出了坚定而沉着的表情,莲生望着道士,说道:“现在,该去救小桃了。”
道士破天荒地有些犹豫。他望着莲生,轻声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
“嗯。”莲生点点头,“我选择——生。”这是一个低矮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