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陆达慧才幽幽睁开眼。陈义天正在旁边水盆架子那儿洗手,见她醒了,笑道:“醒了?我去叫桶热水,你就在这屋里擦洗一下。”陆达慧像是没听到一样,鼻子里哼了一声,翻身面对墙壁。“别哼了,再哼就真变小猪了。”陈义天笑道,坐到床边,在她发际上轻吻一下,就出去叫水。陆达慧含着大拇指,嘴角勾出迷人的笑。
收拾完后,夫妇俩到一楼李文泰和张文轩的房间,叫他俩一起去吃午饭。出了穿堂,来到临街的餐厅。不是饭点时候,人很少。除他们外,只有靠墙还坐了一桌。
一个卖报纸的小孩刚卖了一份报给那桌的人,看到他们,走过来,声音低低地说道:“先生,买一份吧。”
“有什么新闻?”李文泰笑道。
“上、上海失守了。”小孩子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
“什么!不可能!”张文轩大声叫道,脸色煞白。
李文泰也不笑了,拳头紧了又紧。陈义天给了小孩子两个小钱,从他手里拿了一份报纸,报纸里夹了一张薄纸。
“11月11日上海电,自9日起,日军击退我军零散抵抗,连占红桥机场、龙华、枫泾、清浦;11日,日军进至苏州河岸,南市及浦东。当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市民书,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11月13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陈义天读着报纸上的文字,声音很轻、很重。
“今天几号?”陆达慧轻轻问道。
“14。”给他们倒茶水的服务员闷闷道。
杯碟轻碰的声音,满屋子寂静。
陈义天读完报纸,面无表情,垂头玩着自己的手指;陆达慧捧着茶杯暖手。
张文轩仿佛是不相信陈义天刚才所读内容,他哗啦拿过报纸,又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他的手掌,青筋毕现,报纸被他揉进了手中。“只要上海能坚守到明年,我们就能赢。”抱着这样的信念,他费尽千心,不顾爹娘,逃出城来,差点死在路上,就只为上战场,守着上海。现在,坚守的信念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了,张文轩一下子失去了主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像是沉闷空气里的一声惊雷,人们终于有了反应。靠墙桌子的食客,重重叹了口气。陆达慧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别哭了。你一个男子汉,哭起来像什么话。现在好好想想你接下来的打算吧。”张文轩只是哭,肩膀不停的颤抖。
“割地输金作儿臣——”
一声反二黄散板,从几乎被人遗忘的李文泰口中,唱出。
他突然站了起来,紧捏拳头,双目怒瞪,仿佛不是唱,而是从心里呐喊出这屈辱悲凉。
“割地输金作而臣,
忍弃这淮北中原众黎民!
十年功业一朝尽,
求和辱,复巢恨,
只怕是这半壁江南也被鲸吞。”
这是京剧岳飞中的一段。陆达慧并不懂京剧,可李文泰却唱得她想落泪。餐厅里的人,无不掩面而泣。说老实话,这餐厅里的人,除了陈义天,估计谁都没有到过上海,譬如李文泰,上海的繁荣,可能是他想都想不出来的。可现在,他们伤心、难过、悲愤,为这个从未到过的城市,也许更多是为这个乱世中飘摇的自己。
陈义天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跟我们去香港吧?”
李文泰摇摇头道:“当初跑出来,是怕连累家里人,我媳妇还大着肚子,明年三月就要生了。”
“你要回去?”张文轩道。
“不!”李文泰坚定地道,“我要上战场。本来还没那么坚定,可我现在一定要上战场。兄弟,你跟我说过,沦陷区的学校不教中国话,只讲日本话。我要把日本人打走,我不要我的小孩连祖宗留下来的话都不会说。”
“可是现在上海已经沦陷了。”陆达慧道。
“那又怎样?上海那么远,其实是空谈。眼下我们坐着的这个地方就有小鬼子。把他们打出去!”李文泰目光如炬。
“李哥,你说的是,我也不回北平、也不去上海了。”张文轩也是很坚定。
陆达慧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把目光投向陈义天。
陈义天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钢笔,又问服务员要了一张纸,写下了自己在广州和香港的联系方式,递给李文泰,道:“我知道劝不了你们,日后如有需要,你们可以到我写的地方,报我的名字,找这些人,他们会提供你们需要的东西。我建议你俩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
“谢了。”李文泰接过字纸。
那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饭后,陈义天给了李文泰和张文轩一些钱作为盘缠。他俩也不推辞,李文泰只道:“陈先生,记账上吧,等我打走鬼子,拿了军饷来还你。”
出了盂县,又只剩陈义天、陆达慧两人。陆达慧拢了拢棉袍的立领,吸气道:“好冷!”
“可不冷吗?都入冬了。”陈义天淡淡道,握了握她冰冷的手。
******************************************************
一番辗转,二人最后到达中山,走水路回香港。
晨雾中,伶仃岛遥遥在望,陈义天盯着那座孤岛,想起了一个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