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只要不痴不傻的人,都能看到或感觉到陈义天的快乐。他不是天爷,而是邻家老陈。他的手上握着的再不是别人的生死,而是用来指挥舞狮队的鼓槌;心里记挂的不再是国仇家恨,而是妻子儿女。陈义天的世界随着他的记忆变小,小到只能装下满满的快乐和幸福。
不好。他失忆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能称作是一个完整的人吗?他的理想、他的抱负,难道就要因此湮没了吗?他可是天爷,即使现在睡着了,但等他醒来,他依然会是天爷。他会觉得自己的这段时光是好吗?不好!赵怀富深深觉得是不好。
赵怀富思定下来,不答反问:“你就别绕弯子,直说今天出什么事了吧?”
“今天碰到卫生队的医生,他说嫂子已经连续四周没陪天爷去复查了。”
“这医生怎么不早说?”
“其实,天爷现在的身体情况,已经不用每周去复查。可是像现在这样连续四周没去,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所以......富叔,你说嫂子是不是不想让天爷去广州做手术啊?如果把脑子里的淤血取出来,天爷恢复了记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安于平稳。”
赵怀富默然。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直到天色从绯红转成靛蓝,李明终把话挑明:“富叔,要不你劝劝嫂子,及早送天爷去广州吧。现在我们节节胜利,已经夺回铁路沿线不少城镇,这一路过去,我们会护天爷安全。再说,广州里头也有我们的人。”
赵怀富笑侃:“叫我去当这个恶人,你怎么不去说?”
“我哪有您老德高望重啊。”李明笑,他知道赵怀富这是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赵怀富回到小院,陈义天一家子正摇着蒲扇在院中纳凉闲聊。这差不多是一家子每天晚饭后必做的事情,可今晚赵怀富站在院门口,却颇有感触——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人人都当维护这份幸福,特别是来之不易的幸福,可他却要告诉这“幸福”的一家子,如今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对?是错?一时间,赵怀富又是难辨。
“富爷爷!”诗隆最先发现赵怀富在院门口,从陈义天身上爬下来,冲他飞奔过去。赵怀富急忙半蹲下来,接住这个飞驰的“小钢炮”,乐呵呵道:“哎呦,我的乖乖,富爷爷老了,快接不住你了。”
“富叔,明仔请你什么好啊?”陆达慧笑问。
赵怀富一边抱着诗隆进院子,一边道:“清水煮菜头。阿海托人回来报平安,年前就谈下来走的一批货,他接到了。”
“去年收了萝卜,我留了些种,河对岸还有些荒地,之前义天还说要开了再种点东西。走完这趟,干脆让阿海回来吧,日子苦是苦,可总比走封锁线安全。”陆达慧劝赵怀富。
赵怀富心里一笑,他还来不及想怎么开口就被反劝了,看来李明交代的这差事并不好办。接下来总不过一些闲话家常,赵怀富倒是有几次机会开口问陆达慧,可气氛实在温馨让他张不了嘴。
第二天同往常一样,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学的上学,该玩耍的玩耍。赵怀富扛着锄头要下地,被陆达慧叫住,他心里一激灵随即又安定下来,他大概猜到陆达慧要说什么,对此他自己也觉得很诧异。果不其然,陆达慧问他昨晚李明和他说了什么,让他回来后心不在焉。赵怀富还没来得及开口,陆达慧又信誓旦旦地说:“肯定和我们有关!”赵怀富想,这女人根本是个人精,跟她拐弯抹角,她一定会顺水推舟假装不明白,于是老老实实把李明要他问的问题一字不落地说了。陆达慧笑得很勉强,把问题推给什么也不知道的陈义天:“他要去我就陪他去。”
年后,陆达慧就少去保育院,和李明、部队上的人、事渐少打交道。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山里住了这么长的日子,东家婶子西家大嫂的,总有那么些门子要串,人情要走,再加上伺候陈义天、照顾两个小孩,调停一家子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睡的事情,她忙也忙不过来。她忙得很幸福,好像回到了初到香港的日子。
这个“好像”就譬如你做了个美得不能再美的梦,当从深沉睡眠转到浅睡眠状态时,虽在梦中,你已经清楚明白这只是一个梦,但仍然舍不得醒过来,不停地暗示自己继续睡,于是便真不会醒,于是便一直惴惴不安得幸福着。
陆达慧现在便是这么个状态,没人搅她这个梦,她便一直当自己是山里媳妇;可赵怀富把她从梦中叫醒,她虽是有些遗憾,但也不执着在梦中。当晚便开玩笑地问陈义天想不想上省城广州。这么个问法,陈义天自然是愿意的,他还想着怎么把他的陈家班在广州发扬光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