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他想要看着她,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者亲情,也还不曾做好准备,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但是,这个柔弱女子的身上,却有着他不曾有过的勇气。诚然,战场上的文崎将军是勇冠三军、一往无前的,然而在蓉城,在方家这个和王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作为方家的三公子,他却是懦弱无力的。在少年岁月里,他只学会了如何征战沙场,做一个士兵,一个将军,却不曾学会如何去做一个高门大族的公子,做一个庞大家族未来的主人和守护者。他时常感到自己的无力,比如在蓉城的城门下的那一场刺杀里,比如在此时此刻歌舞升平的宴席上,明明四处都是明亮的花火灯烛,他却觉得失了自己的方向。
可笑他曾经鄙夷这里头的一切,如今才知道,这也是一场战争,不见血光刀兵,却和战场一样激烈。他是不懂的,而怀蓉是懂的。她身处其中,或许如鱼得水挥洒自如,或许只是作为祭献的羔羊,但不论是什么身份,她却显得毫无畏惧。她出生在这样的战争里,成长在这样的战争里,而当自己在同样的战争中已是避无可避的时候,来自蓉城的自己的表妹,自己的妻子怀蓉,穿过蓉城初春弥漫缭绕的,叫他心烦意乱的烟雨,平静而沉稳地朝着自己走来,像战场上的自己一样一无畏惧。穿着红色嫁衣的怀蓉,是那个时候,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存在。他想要看着她,想要在她的身上,寻找自己在这另一种战争中,所不熟悉的勇气与坚持。
穿过大漠的时候,怀蓉温柔却又坚韧,那些风沙与荒凉,不曾叫她开口说一句话。文崎从被风沙撩起的车帘后看见她的身影,永远是那么笔直端庄地坐着,一角红色嫁衣飞扬,好像沙漠中的一簇火焰。文崎私心里想,这个女子就是一簇火焰,永远也不会燃尽。然而后来的日子,在到达敦煌之后,隐园中的怀蓉,好像又渐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和颜色。大红的嫁衣还在身上,不施脂粉的面孔却雪白。伴着幽蓝而平静的湖水,伴着落木飞花,她就和在旅途中一样,从来不言不语。
那一簇火焰却消失了,沉没在幽蓝的湖水中,永远不会再点燃了。那沉默是空洞的,一复一日地愈加空洞。怀蓉像是一个单薄的影子,慢慢地变得更加稀薄,最终消失在敦煌湛蓝的天宇里。而文崎也慢慢地在这样的沉默里,失去了隐隐的一丝期待。他曾想象过自己的婚姻会是如何,有过各种想象,却并不曾想到,那些不如意的叫人尴尬的预感总是更多些。这个嫁给她的女子,只是一个失却灵魂的影子而已。好在他也并不没有准备好将她视为妻子,也并不知道改如何相处。原本自己就是少言的人,既然怀蓉也是如此,长久沉默,倒是比自己预想的那些,要更叫人觉得熟悉和安心得多了。也许有一天,她和自己都会改变,也有可能,这一生便是这样过去了。
只不曾想,今日她真的会来。不但来了,还有着这样颠倒众生的风采。出现在身边的这一个人,好像是一只淡蓝色华美的蝶,慢慢消失在天宇中,却忽然有一日,又从空气中凝聚出来,亦真亦幻。文崎分明看出了所有人对她的赞叹欣赏,她却又在一瞬之后,消失在了敦煌谜一样的宫殿之中。文崎不知道玲珑会对她说些什么,也想象不出。但是他却知道,怀蓉之所以愿意出现在这里,一半是因为王妃的邀约,却还有一半,是为着自己。文崎不是不感念这样的心意,即使是离世独居如怀蓉,也终究为自己踏入了这红尘之中。
细细想来,她为着的却也不能说是自己,怀蓉这一回前来,是作为蓉城的郡主,永靖王的妹妹,为自己家族所进的力量。而自己,是因为姻亲之缘,君臣之分,才和她紧密地联系在了一处。自己分明知道,她是忘却了自己才来的,却在她举杯凝视的时候,在她和葡萄美酒一样明艳的脸色中,觉得她是鲜活的。并不是作为蓉城的郡主,自己的妻子,而是作为一个女子,作为她自己,是真正鲜活的。这样的感觉,从她对马背上的自己伸出手之后,就再不曾出现过了。
文崎重又擎起手中的酒杯,仔细端详着那再灯火下摇曳光辉的酒浆。这酒浆的颜色是这样娇艳,气味又是这样甜蜜,就像是这敦煌宫中无处不在的甜香,也不知道是花朵还是香料的气息,那气味叫人觉得郁闷,一口气难以舒出来似的。文崎忽然觉得心中似乎积了无限块垒,在这殿堂中愈发觉得憋闷男人,便霍然站起身来,对昌平王告辞道,“王爷,在下不胜酒力,这就先行告辞。”
高羽却像是比文崎醉的更沉似的,仍旧半眯着眼睛,敲击着酒杯,自顾自唱着那一曲轻歌。可巧殿上的歌曲停歇,瞧见这情形,便顺势退到一边。众人瞧见文崎起身,也都回过了神,见高羽蛰伏模样,倒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纤雨先笑道,“将军走了倒是无妨,夫人还在宫中,将军也不等上一等?”文崎道,“有王妃和郡主照料,自然不妨事。”纤雨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再挽留,只笑道,“既是如此,等夫人和嫂嫂说完话,我自然会好生将她送回去的。还有这尊玉像,也一并送入将军府中。”文崎点头称谢,又对其余诸人点头致意,便独自离开了大殿。
悬苑中一场浩荡的飞花之雨渐渐沉寂,却并未消失,那红艳轻盈的花瓣,仍是轻柔地在身边旋转不歇。玲珑和怀蓉,正并肩坐在玉阶上。玲珑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