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府回来后,我与慕渊都未将素服换下来。兰因宫外,那柄扫帚立在一旁。心中失落难过,我便同他说,“皇上,我今天不想扫地了。行不行?”
他似乎想也没想,“行。”
晚膳过后没多久,他进来偏殿的时候,我还在床上抱着被子朝里躺着。只听他在身后道,“地可以不扫,可你这当值的时间还未结束。朕宫里不养闲人。”
不得不偷偷擦了擦眼睛,匆匆起来随他去了兰因宫。此刻,他就在案后坐着,我站在他身侧。顺手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他也没喝。就这样,他坐了好一会儿,忽而提笔,喂了墨,落下千古帝师几个字。笔力遒劲,落笔雄浑。他的字如他一般,磊落好看。可这四个字,他却一连写了几次都不满意。
反复几次,我忍不住劝他说,“你不用写了。太傅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他听了,先是一顿,随后点点头,应了一声,“嗯。”随手将新写的这张也揉成一个纸球,扔进旁边他丢的那一堆里。我叹了口气,他扔的轻巧,最后还不是要我来扫。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在夜里停了。当年的孩子都已经长大,平日的博览苑多是空闲。昔日教书育人的地方,倒也无须人来守着。
我趁着夜色悄悄进了来。孙太傅专用的书案上,还摆着几本书和一些纸张。一旁的戒尺早就蒙了尘。那戒尺,他气呼呼敲自己手心时候居多,真正落在我手心的时候少。
“人之优劣高低,不能以读书分。处世之道,品性德行方为首要。”
“没想到当年木讷寡言只知征战杀伐的七王也会开如此玩笑了。”
“这题目,自己教过的学生,各自会给出个什么答案来,老朽心里有数。”
“能盛水就是好瓶子,你管它破还是不破呢?”
我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缓缓趴在面前桌面上。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失去。慕清被他关进了牢里,爹爹不在了,圆圆一睡不醒,现在又是孙太傅-----我先前从未觉得,从前的自己竟是如此幸福。
这桌子十几年未换,如今我坐上去已经觉得有些小了。随意拉了拉桌子上的小抽屉,却意外发现里面有一张字条。打开来看,“好花重开终有日,云开月明亦有时。”
字迹是孙太傅的字迹,而那墨竟然是新墨。太傅最近一次来博览苑应当就是选妃那天了。那天,只有太傅一人认出了我。最后,他与我说,“皇上心思敏捷,总会察觉的。”可他当时怎么能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会重新坐在这儿呢。
也不知我这身体的名字是谁取的,似乎自从叫了鹊华,便总不自觉要抬头看看月亮。孙太傅说的没错,云开月明亦有时。雨停了多时,眼前已经是拨云见月了。
我一时没注意他是何时来的。直到他将一个瓶子放在我面前桌子上。
“孙太傅临走前,嘱咐说要把这个给你。朕帮你带回来了。”
“我?”
“没错。太傅说要给小宫女,鹊华。”
太傅要给我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天我折下来的那支荷花。瓶子也依旧是那个破瓶子。这么多天过去了,那花难得依旧鲜亮如故。
听闻博文广识之人能预料到自己的大去之期。我不知孙太傅是不是也预料到了,所以才悄悄给我留了那张字条。亲历生死,我随知道死亡不是消弭,可心中总难以释怀。我嗅了嗅瓶中花。这下,花,月,太傅说的这两样东西倒是都齐了。太傅是智慧之人,既然是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实现。
雨后空气清新,整个皇宫恍若被彻彻底底润洗过一般,就连灯火稀疏处都清辉点点,晶莹明亮,不染纤尘。与他回去的路上,他终于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其一,你虽看起来的确不像别人派来的,但与太傅似乎是旧识。其二,你今夜为何要来这博览苑,又为何偏偏选了那个位子?”
孙太傅说的没错,他早晚会察觉的。
“您说的没错,我与孙太傅很早就认识了。太傅桃李满天下,胸怀广阔,有幸得他提点的并不是只有宫中这几个贵族子弟。我来博览苑,一是因为睡不着,二是因为缅怀孙太傅。至于为什么选了那个位子,因为那个位子靠窗,既能看清台上的太傅又能看到窗外。”
我转而问他,“有的人走了,却能留给人一辈子的念想。皇上,纳妃那天,博览苑里,是您故意找孙太傅来出题的。您不仅迟迟拖着不纳妃,还整日将自己关在兰因宫里。不知心里是不是也有这么个念念不忘的人?”
他缓缓走着,没有回答我。
“皇上,我记得孙太傅说过,人的认识总是难免受一身皮囊所限,总以为所见就是所知,所以才不容易看到事物的本质。殊不知最容易欺骗我们的恰恰就是我们最相信的眼睛。您有没有想过,你眼前的人和事,也许根本就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呢?”我将手里那个破瓶子举到他眼前,“你看,太傅还说,不管是不是破瓶子,只要能盛水就与那些琉璃翡翠瓶无异。摒弃了外表,它们都是瓶子。”
慕渊低头瞥了一眼我手里那个瓶子,问道,“孙太傅果真是这样跟你说的?”
我点点头,“那当然。”
我知我不太会讲道理,自然不奢望他能从我的话里得出些什么来,所以才搬出了孙太傅。谁知他却忽而笑了,指着我手里那个瓶子,道,“这若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