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建国其实也看到了,推着自行车让到路边,转过了身。
一大群人押着老妇人从他们跟前慢悠悠地走过,齐淑芳清楚看到老人很瘦,用瘦骨嶙峋来形容都不为过,表情麻木不堪,不断地道:“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声音低微一点,立刻就被人照脸打了一巴掌,呵斥道:“没力气吗?大点声!”
老妇人慢慢挪回被打偏的头,不得不抬高声音:“我有罪……我该死……我不该私藏野猪肉……我不该搞资本主义……”
带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半新不旧的军绿色衣裤,胳膊上带着鲜艳的红袖章,长瓜子脸,高颧骨,一双细细的眉毛高高挑着,眼里闪烁着狂热之光,一边在走路的时候踹得老妇人摔跟头再叫人把她拉起来,一边洋洋洒洒地数落老妇人的罪名。
调皮的小孩从旁边呼啸而过,捡起石子就往老妇人身上扔,边扔边笑,天真无邪。
不知道是谁扔了一块不小的石子,砸到老妇人的额角,瞬间皮破血出,鲜血沿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淌下来,显得她形容狰狞,愈加可怖。
一个穿着灰色破大褂子、腰间系着黑色围裙却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扶着墙角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得意洋洋地道:“大太太,你也有今天!你以前欺负我们这些姨太太的时候可想过有今天的下场?打骂我们就跟打骂猫儿狗儿似的。新中国就是好,好极了,让我们贫苦出身的广大农民群众翻身做了主人,解除了我们迫不得已做妾的悲惨命运和婚姻关系,不让我们跟着钱毅那老头子吃苦受罪!我们再也不用受你的窝囊气啦!”
她跑过去啪啪啪给老妇人几个耳光,又对押着老妇人的少年少女们笑嘻嘻地道:“批评!狠狠地批评!狠狠地斗!她身上有着资本主义的遗毒,会影响我们共产主义社会,从她私藏野猪肉就能看出来她根本就没学好,还存着资本主义的想法!”
齐淑芳心有不忍,在他们那个恶劣的环境中,老人和幼儿最受大家的保护。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懂得生存手段比较多,他们无不有岁月流逝后留下来的智慧,用以教导后继的年轻人求生,幼儿则是生命的希望。
可是,齐淑芳自保之心占据上风,而且她对这样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老妇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能咬咬牙,站住不动。她仔细听了听,又放开精神力,等那些人走远了还能听到,可惜街道两旁看到老妇人被游街而关门闭户的人家无一人敢提及老妇人,她勉强依靠少女的数落和中年妇人的打骂拼凑出老妇人的身份和处境。
老妇人叫金大秀,是秀还是绣,齐淑芳不清楚,只听到发音是金大秀。
金大秀是本省最大资本家钱毅的正房老婆,曾经在战乱年代留学日本,她的丈夫和儿子搞过土地兼并,在南京开过工厂和大剧院,贩卖过烟土、军火和人口,建国后被判定为剥削阶级,退守老家。在退守老家之时,他们之前捐献给红十字会和各地灾区、以及抗战的钱粮也被判为花钱买名声,假仁假义,于是产业全部被没收,钱毅和金大秀一个成了本地县城的掏粪工,一个扫大街,定期有地方干部上门检查、训话,其儿女被发配到偏僻之地劳动改造。
钱毅好像已经死了,领头的少女说他畏罪自杀,对此大加鞭笞。
根据少女的说法,金大秀已经扫二十年的大街了,一直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监视。
金大秀今天被拉出来游街示众的原因就是那曾经做过钱毅小老婆的中年妇人所说,金大秀私藏了一块足有二斤重的野猪肉,罪不可赦,经人举报查处,需要严厉批评。
齐淑芳紧张地抓住贺建国的衣袖,小声道:“建国,这老人私藏一块二斤的野猪肉就被街坊邻居举报,然后被拉出来游街示众,咱家的野味剩下不少,街坊邻居都知道我擅打猎,会不会也举报咱家?”金大秀被举报私藏的野猪肉不会是她打的然后卖到收购站的吧?
虽然新鲜的野猪肉肯定不会保留到现在,但是家家户户都稍微懂点风干或者腌渍的技术,那些人也没说是风干的或者腌渍的野猪肉,还是新鲜的。
贺建国安慰道:“别怕。咱们生产队里都是乡里乡亲,谁没事举报自己家的人?要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族里一个人被举报了,冠上不好的罪名,一族都落不了好。再说,咱家东西来历清白,成分也好,经得住审查。你可是上交了两头野猪,没有私藏。”
“我看还是得小心点。”这是一个疯狂的年代,金大秀今天游街的原因给齐淑芳敲响了警钟,“回家后,咱们天天吃,赶紧把东西都吃掉!”什么时候馋了,什么时候进山。
世上,最不缺眼红并且不怀好意的人,无论什么时代。
贺建国很赞同,小心无大事。
担心隔墙有耳,夫妻俩默默地走着,正准备上车回家的时候,齐淑芳打算收回精神力,忽然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后面跟着自己夫妻,赶紧对贺建国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贺建国扭头想去看,齐淑芳摇摇头,小声阻止了他。
“我感觉后面有人跟着,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建国你快想想咱俩没啥不对的地方吧?”齐淑芳快担心死了,他们夫妻两个就是进城下馆子庆祝领结婚证这件喜事而已,竟然被人盯上了吗?她有点后悔在饭店里那么豪爽地点菜。